第六部 天使们(第7/9页)

一九七二年,当捷克流行音乐歌手卡莱尔·克劳斯去国外以后,胡萨克害怕了。他马上(一九七二年八月)就往法兰克福给他写了一封私信,下面我完整引用其中的一段:“亲爱的卡莱尔,我们不怨您。回来吧,我求您,我们会满足您的所有愿望。我们会帮助您,您会帮助我们……”

就稍稍反思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吧:胡萨克连眼睛都没眨就放走了医生、学者、天文学家、运动员、导演、摄影师、工人、工程师、建筑师、历史学家、记者、作家、画家,任他们移居国外,但是他不能接受卡莱尔·克劳斯离开这个国家,因为卡莱尔·克劳斯代表着没有记忆的音乐,在这一音乐中永远地埋葬了贝多芬和埃林顿的尸骨,帕莱斯特里纳和勋伯格的骨灰。

遗忘的总统和音乐的痴傻儿恰好结成一对。他们为同一部作品工作着。“我们会帮助您,您会帮助我们。”他们彼此不能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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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的时候,置身于以音乐智慧为主导的高塔之中,听到外面传来没有灵魂的嘶喊那单调的节奏,想象着伴着这样的节奏四海之内皆兄弟似的情形,确让我们产生怀恋之情。时刻不离贝多芬是危险的,所有拥有特权的位置也是同样危险的。

过去,塔米娜一直有些羞于向别人承认她和丈夫在一起很幸福。她担心这样做就给别人一个讨厌她的口实。

今天,她在两种情感之间摇摆:爱情是一种特权,而所有的特权都是不应得到的,应该为之付出代价。因此,她是因为受到惩罚才来到儿童岛的。

但是,这一情感马上就让位给了另一个:爱情的特权不仅是个天堂,也是个地狱。爱情中的生活是在不断的紧张、恐惧和没有间歇中发生的。她现在置身于儿童之间,正是为了获得安宁和坦然的奖赏。

一直到目前为止,她的情欲总是被爱情占据的(我说“占据”是因为性不是爱,它只是爱情据为己有的一块领土),它具有某种戏剧化的、负责任的、严重的性质。这里,在孩子们中间,在了无意义的国度,性活动最终又恢复到它的原始状态,再次变成一个产生身体快感的小玩意儿。

或者,我换一种方法来表达:从与爱的魔鬼般关系中解放出来的性欲,变成了天使般单纯的一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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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孩子们对塔米娜的第一次强奸还具有这种出乎意料的意义的话,那么,同样情形的不断重复很快就失去了它传递某种意义的特性,变成了越来越空洞、越来越肮脏的例行公事。

孩子们之间很快就有了纠纷。热衷于这些爱的游戏的人开始讨厌起那些对此无动于衷的人来。而在成为塔米娜情人的那些儿童中,在自以为受到保护和自以为受到排斥的孩子之间,敌意日渐增长。所有的这些恩怨都开始返回到塔米娜身上,让她难以容忍。

有一天,当孩子们俯在她赤裸的身体上的时候(他们或跪在床上,或站在一边,或跨在她身体上,或蹲在她头侧、蹲在她两腿之间),她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一个孩子掐了她的一个乳头。她发出一声喊叫,难以控制自己:她把他们全都赶下床去,并挥臂乱打一气。

她知道这一疼痛并非出于偶然,也不是源自性欲:有一个孩子憎恨她,想伤害她。她结束了和孩子们的爱情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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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间,在凡事凡物轻如微风的国度里,就不再有安宁。

他们正玩着画格跳房子的游戏,从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格子,先是右脚单跳,后是左脚单跳,最后是双脚并跳。塔米娜也跟着跳。(我看见她的高大身体在孩子们的小身影中跳着,她的头发在眼前飞来飘去,她心中涌起无限的烦恼。)这时候,金丝雀组的儿童开始喊叫起来,说她踩线了。

当然,松鼠们是不同意的:她没有踩线。两组儿童低头去看线,寻找塔米娜的足迹。可是划在沙上的线轮廓不清,塔米娜的鞋印也不是很明显。事情有了争议,孩子们叫骂起来,闹腾了一刻钟,他们越来越争执不休。

这个时候,塔米娜做了个致命的动作;她举起手臂说:“好吧。同意,我踩线了。”

松鼠们开始向塔米娜喊叫说,不是这样的,她疯了,她在撒谎,她没有踩线。但是,他们败下阵来。由于塔米娜否定了他们,他们的说法就失去了分量,金丝雀们发出了胜利的欢叫。

松鼠们暴跳如雷,他们冲着塔米娜叫喊,骂她是叛徒,一个男孩猝不及防地推了她一下,她几乎摔倒。她要打他们,而这对他们来说是个信号,大家一起拥向她。塔米娜自卫着,她是成年人,她有力气(并且充满怒火,是的,她击打着这些孩子,就像击打着生活中所有让她一直痛恨着的东西一样),孩子们流鼻血了,但是一块石头飞过来,击中塔米娜的前额,塔米娜摇晃了一下,她以手扶头,她流血了,孩子们散开了。突然间鸦雀无声,塔米娜慢慢回到宿舍。她回到自己的床上,决定再也不参加他们的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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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塔米娜站在宿舍中央,宿舍里满是躺下的儿童。她是个目标。有孩子在一个角落喊:“奶子,奶子!”所有的声音像合唱一样喊起来,塔米娜听到了有节奏的高喊:“奶子,奶子,奶子……”

她下腹的黑毛和美丽的乳房,不久前还是她的骄傲、她的武器,现在成了被辱骂的对象。在孩子们的眼里,她成人的生命成了某种可怕的东西:乳房像个肿瘤一样荒唐,下腹是非人的,因为那毛让人想起动物来。

现在,她被围捕着,他们在整个岛上把她追来追去,向她扔木块和石头。她隐藏,她逃跑,她听见四面都喊着她的名字:“奶子,奶子……”

强者被弱者追着跑,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耻辱的了。但是他们人多势众。她逃来逃去,她为逃跑感到羞耻。

有一天,她给他们设下埋伏。他们是三个人;她打其中的一个,直到把他打倒,其他两个跑开了。她跑得更快,抓住了他们的头发。

这时,一张网落到她身上,还有其他的网。是的,那是宿舍前面挂得很低的那些排球网。他们在那儿等着她。那三个被她痛打的孩子原来是诱饵。现在她被困在一堆相互纠缠的网中,她蜷曲着,她挣扎着,而孩子们一边叫喊,一边把她拖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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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些儿童这么坏呢?

别这么说!他们一点儿也不坏。相反,他们心地善良,并且不停地互相表明他们的友谊。没有一个孩子想独占塔米娜,每时每刻都听得到他们在说:“你看,你看。”塔米娜被俘获在乱网之中,网绳划破了她的皮肤,孩子们纷纷指着她的血、她的泪、她疼得咧嘴的样子让别人看。他们慷慨地把她互相赠予。她成了他们手足之情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