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边 界(第6/9页)
每次都是一样的,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个他永远也忘不掉的小插曲:她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是一个近乎温柔的微笑,充满理解和善意,一个羞怯的、自己也表示歉意的微笑。但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一个微笑,它因突然照亮整个舞台的滑稽可笑的光亮而生。他费了很大劲控制自己不去应和这一微笑。因为,他也看到在习惯的昏暗中,出现了两个人面对面迫不及待抬高双腿的滑稽可笑场面。他差一点儿就放声大笑了。但他知道笑完以后他们就不能再做爱了。笑就在那儿,躲在一层薄薄的隔板后面,像个巨大的陷阱一样在房间里耐心地等待着。将肉体之爱与笑隔开的也就是几毫米的空间,他担心他们会迈过去。几毫米的距离将他们与边界线分开,在边界那一边,事物就不再有意义了。
他控制住自己。他压下微笑,他扔下裤子,很快走向他的女友,马上抚摩起她的身体,她的体热驱散了魔鬼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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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了解到帕塞尔病情恶化。病人每天靠几针吗啡支持着,一天内只有几个小时感觉好一些。扬坐火车去远处的一个诊所看望他,路上他责备自己很少去看他。看到帕塞尔如此衰老,他吓了一跳。他的头上露出稀疏的波浪式银发,而就在不久以前,那上面还是浓密的褐发。他的面孔成了旧时面孔的回忆。
帕塞尔带着一贯的热情迎接他。他抓起他的手臂,迈着矫健的步伐,把他拉到他的病房,两人面对一张桌子坐下来。
扬第一次见到帕塞尔时,是很久以前了,当时帕塞尔谈到了人类的远大希望,他一边讲一边用拳头敲桌子,那双永远充满热情的眼睛闪出光芒。今天,他没有谈人类的希望,而是谈他身体的希望。医生断言:如果借助强化的针刺治疗并能忍受巨大痛苦,过了未来十五天这一关槛,他就会赢得胜利。跟扬说这些的时候,他的拳头敲打着桌子,眼里透出光芒。他那关于自己身体希望的热情洋溢的叙述,是他关于人类希望的叙述的忧郁的回声。这两种热情都是同样的虚幻,但帕塞尔熠熠生辉的目光为这两个叙述都蒙上了一层同样神奇的光亮。
然后,他谈起女演员汉娜来。带着男人的羞怯腼腆,他向扬承认他最后又一次疯狂了。他为了一个美得疯狂的女人疯狂了,虽然他知道这是所有的疯狂里最没有理智的疯狂。他神采奕奕地谈起了他们就像寻宝一样在森林里采蘑菇,谈起他们停下来喝红酒的咖啡店。
“汉娜真是个出色的女人!你知道吗?她没有那种急切的女护士的神情,也没有那种让我想起自己是个年老体弱之人的同情目光,她欢声笑语,还和我一起喝酒。我们喝下去一升酒!我感觉自己就像十八岁一样!我的椅子现在就放在死亡线上,可是我想歌唱。”
帕塞尔用拳头敲打着桌子,并用他那炯炯的目光看着扬,他的目光上方是作为消失了的浓发之记忆的三缕银丝。
扬说我们都跨在死亡线上。沦入暴力、残酷和野蛮之中的整个世界,都坐在这死亡线上。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爱帕塞尔,他觉得这个潇洒地敲打桌子的男人在这个不配任何爱的世界消失之前死去,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他尽力让世界末日的出现离我们更近,好让帕塞尔的死变得更可以忍受些。但帕塞尔不接受世界的末日,他敲打着桌子,又开始谈起了人类的希望。他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变的时代。
扬从不赞成帕塞尔对变化的事物的欣赏,但他喜欢他要求变化的愿望,因为那是人类最古老的愿望,是人类最为保守的保守主义。然而,尽管他喜欢这一愿望,还是愿意让他避开这一话题,因为现在帕塞尔坐的椅子已经跨在死亡线上了。他想把他眼中的未来玷污掉,以便让他为自己渐渐失却的生命少留些遗憾。
他对他说:“人们总是对我们说,说我们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克勒维斯谈到犹太-基督教时代的终结,其他人谈到世界革命,但所有这一切统统都是傻话。我们这个时代如果是个转折点的话,那完全是因为其他原因。”
帕塞尔用他炯炯的目光看着扬,他的目光上方是作为昔日浓发记忆的三缕银丝。
扬接着说:“你知道英国爵士的故事吗?”
帕塞尔用拳头敲打着桌子,说他不知道这个故事。
“新婚之夜过后,英国爵士对他的妻子说:夫人,我希望您已经怀孕了。我不想再重复一次这些可笑的动作。”
帕塞尔笑了,但是没有敲桌子。这则轶事不属于能燃起他热情的东西。
扬继续说:“别说什么世界革命了!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时代:性行为完全彻底地变成了可笑的动作。”
帕塞尔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微笑。扬了解这一微笑。这不是一个高兴的或赞同的微笑,而是宽容的微笑。他们的见解一直相去甚远,在他们的分歧过于明显地显露出来的那不多的时刻,他们总是互相致以这样一个微笑,为的是确保他们的友谊没有危险。
11
为什么他的眼中总有边界的画面呢?
他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老了:事物重复来重复去,每次都丧失掉一部分意义。或者,更确切地说,每次都一点一滴地丧失掉自动预定着意义的生命力。在扬看来,边界就意味着:重复之物可以让人接受的最大限度。
有一天,他去看一场演出。演出之间,一个很有才华的小丑开始无缘无故地数起数来,他数得很慢,表情极为专注:一、二、三、四……他用非常投入的神情念着每一个数字,就好像它们跑了,他努力在他周围的空气中把它们找回来:五、六、七、八……数到十五的时候,观众开始笑了起来,数到一百的时候,他数得很慢,神情越来越专注,有人从座椅上掉下来。
在另一场演出中,这个演员去弹钢琴,用左手开始弹一首圆舞曲:当当当,当当当。他的右手空悬在那里,听不见什么曲子,总是没完没了的“当当当,当当当”。他用动人的目光看着观众,就好像他弹的圆舞曲伴奏是美妙绝伦的音乐,应该得到掌声,应该让人激动和感动。他不停地弹,二十次,三十次,五十次,一百次,总是同样的“当当当,当当当”,观众笑得透不过气来。
是的,当我们跨越边界的时候,笑声就响起来,不可避免。可是,要是走得更远,比笑更远呢?
在扬的想象中,希腊诸神首先热情地投入到人的冒险事业之中。然后他们赶快回到奥林匹斯山,往下面看,并笑成一团,而今天呢,他们已经沉睡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