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6页)

“这些东西,”卡萝尔说,“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化装时用的道具。我是从明尼阿波利斯一家专售进口货的商店买来的。你们把它们披在衣服外面,不妨暂时忘了自己是明尼苏达人,变成中国清代官吏,苦力,还有日本武士——我说得对吗?以及你们心目中的任何其他的人物。”

大家羞怯怯地把那些化装用的纸样窸窸窣窣打开来,这时候卡萝尔倏地消失了踪影。约莫过了十分钟光景,她在楼梯上俯视着那些身穿东方人的马褂长袍,却露出滑稽可笑的红脑袋的美国佬,冲着他们大声喊道:“闻吉璞公主谨向全体朝臣问安!”

当大家抬起头来仰望她的时候,她发现他们流露出一种衷心赞赏的神情。他们仿佛看到一位自天而降的仙女,身穿镶金边的碧绿织锦缎长袍,微微扬起的下巴底下,是一道高高的金色领口,乌黑的发髻插着亮闪闪的玉簪,手里轻轻地摇着一把孔雀扇,两眼在仰望着虚无缥缈之中的宝塔仙境。不一会儿,她突然姿态一变,笑逐颜开俯视着。肯尼科特对贤内助的得意杰作表现得惊喜若狂,而脸色苍白的盖伊·波洛克则露出恳求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在这一刹那间,除了上面那两个男人如饥似渴的神态以外,她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大堆脸孔,粉红的、黝黑的,什么都有。

这时,她像仙女下凡似的下楼来了。“现在我们要开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气派的音乐会。波洛克、肯尼科特,哦,还有斯托博迪等几位先生充当鼓手,剩下来的人,就唱歌吹笛子。”

所谓笛子,就是篦子和化装纸,鼓——就是绣花框和缝纫作台。由《戈镇无畏周报》编辑洛伦·惠勒担任乐队指挥,他手里拿着一把米尺使劲地挥舞着,一点儿都不合拍,完全没有节奏感,使人想起了在十字路口的圆形广场上算命先生的帐篷前,或者在明尼苏达全州博览会上那种单调沉闷的鼓声。不过,大家煞有介事地按着一种单调的节奏敲的敲,吹的吹,呜呜呜地哼着唱着,那种高兴劲儿,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在大家还没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卡萝尔领着他们,列队前进,又唱又跳,一齐拥进餐室,去吃盛在青边碗里的炒面、荔枝蜜馅饼和甜姜片酱菜。

除了到过各大城市的见多识广的哈里·海多克以外,大家对中国菜一无所知,只晓得有一种叫“炒杂碎”的菜。他们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挑起笋丝浇头和炒得一色金黄的面条,吃得津津有味。戴夫·戴尔还跟纳特·希克斯跳了一个中国舞,表演效果并不怎么样,没能博得大家一笑,不过吵闹了一阵以后,大家也都感到心满意足。

卡萝尔到了这时才算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浑身疲乏不堪。原先她不顾自己身体羸弱、力不从心,勇敢地挑起了重担,邀集众乡亲欢聚一堂。此时此刻她实在没有精力再坚持下去了。她恨不得这会儿父亲能来助她一臂之力。对于在晚会上制造狂热气氛,她的父亲真可以说是首屈一指。她很想抽一支卷烟,叫人们大吃一惊,但转念一想,女人抽烟不免令人恶心,也就作罢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奉劝大家谈谈别的有趣的事情,哪怕是谈上五分钟也好,不要老是谈什么克努特·斯坦奎斯特的“福特”车上的冬季篷顶呀,还有艾尔·廷格利净是唠叨岳母长、岳母短的。她叹了一口气说:“哦,得了吧,他们已把我折腾得够呛啦!”她坐了下来,跷起两腿,尽情品尝她的那小碟蜜汁姜片。她看到波洛克仍然眉开眼笑,想到是刚才自己施展的本领使这位脸色苍白的律师红光满面,不由得感到十分得意,然而,世界上除了她丈夫以外还存在其他男人的这种越轨思想,又使卡萝尔感到后悔不及了。她欢蹦乱跳地奔过去,找到了肯尼科特,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满意了吗?我的郎君?……你尽管放心,今天晚上并没有花去很多钱!”

“这是本镇有史以来最美好的一个晚会,不过——你穿了那身衣裳就不要跷起两腿,把膝盖露得太显眼啦。”

她恼火了,他这些不懂分寸的话使她生气了。她又回到盖伊·波洛克那里,跟他大谈特谈中国的宗教问题——这不是由于她对中国宗教有所研究,而是因为波洛克晚上百无聊赖地独自坐在事务所时,碰巧读过一本介绍中国宗教的书。他喜欢博览群书,世界上凡是有关论述哪一个问题的专著,他至少要买一本。如今,这个瘦骨嶙峋、上了年纪的波洛克,在她的心目中变成了面色红润的年轻小伙子。他们两人海阔天空地谈得起劲,仿佛漫游于黄海的一个小岛上,流连忘返似的。这时候,她听到客人们在发出咳嗽声,那是众所周知的一种无意识的语言,意味着:他们要马上回家睡觉去了。

客人们众口一词地说:“今天晚上的暖房酒是他们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最有趣的晚宴,哦,我的天哪,简直是安排得巧妙无比,别有风味。”她笑容满面地跟大家一一握手话别。提到孩子们,她也说了许多体己话。她还关照大家要穿得暖些,免得着凉。至于雷米埃的唱歌和久恩尼塔·海多克游戏时的绝招,不用说,她照例又称赞了一遍。等到客人都走尽了,屋子里沉寂无声,满地都是果皮屑之类的东西,还有中国服装纸样的一块块碎片。这时候,她抬起倦眼直勾勾地瞅着肯尼科特。

他咯咯地笑着跟她说:“卡丽,我说,你可真是了不起呀。你老是想要使乡亲们振聋发聩,我想确实是对的。今儿晚上你已经表演给他们看娱乐的方法,往后他们看来再也用不着去搞什么‘挪威人捉母鸡’那一套老节目啦。哦,得了吧,你已经够累了,屋子里你就不用操心,快上床去睡吧,不用说,我会拾掇的。”

他的两只外科医生的巧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肩膀。她一意识到他所具有的那种力量,刚才由于他的出言不逊所激起的恼意,也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援引《戈镇无畏周报》消息如下:

肯尼科特医生及其夫人于星期三举办的暖房酒,是最近几个月来本镇上流社会的盛大活动之一。肯尼科特的寓所,坐落在波普拉街,历来以漂亮著称,今按现代化色调要求又重新加以装饰,可谓时髦至极。众宾客纷纷前往祝贺,肯尼科特医生及其新婚夫人亲自出面殷勤款待,并有若干新颖娱乐节目助兴,其中包括中国式音乐会专场演出,系由本报编辑担任乐队指挥,全体人员一律穿上地地道道的东方服装,可谓别开生面。最后备有纯正东方风味的精美点心招待,宾主们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