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6页)

他毕恭毕敬地先给她脱下靴子,把她的裙裾撩过脚脖子,然后再给她穿上那双凉鞋。于是,她就把那双凉鞋买了下来。

“你呀真会做买卖!”她说。

“我可压根儿不会做买卖!本人最喜欢的,就是高雅的艺术品。这儿的柜台上,简直谈不上什么美。”他无可奈何地挥挥手,一一指给卡萝尔看:堆满鞋盒的售货架,雕着镂空蔷薇花的薄板椅子,橱窗里陈列的楦头和黑色鞋油,还有一张石印广告画,上面画着一个樱桃红脸蛋儿的年轻女郎,正在似笑非笑地哼上几句打油诗,仿佛在大喊大叫拉生意,“穿上这双豪华型克利奥佩特拉99女王式皮鞋,我的一双脚才显得特别小巧玲珑。”

“不过,”雷米埃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到货,碰巧也会有一双像这种式样的漂亮鞋子,我就把它单独放开,特意留给识货的人。当我看见它时,马上脱口说:‘要是肯尼科特太太合脚的话,该有多好呀。’我心里打算一有机会就通知你。是啊,那天我们俩在格雷太太公寓里谈得多愉快,我至今还没有忘记!”

当天晚上,盖伊·波洛克果然来串门了,虽然肯尼科特一下子就把他抓去打纸牌,卡萝尔还是觉得很高兴。

卡萝尔心里虽然又像从前那样兴致勃勃,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立志改造戈镇的心愿。她想还不如先轻松愉快地做一点儿宣传工作。她从肯尼科特身上着手做起,打算在灯下教他如何欣赏诗歌的美。可惜这件事一再延宕,始终实现不了。

有两次他提出要去邻舍串门,还有一次是他下乡出诊去了。到了第四天晚上,他美滋滋地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开口问道:“哦,今儿晚上我们干啥呀?去看电影,好不好?”

“今晚我自有安排。你先别打岔!过来,坐到桌子跟前。好,你坐得规矩一些,暂时放下医生架子,听我念。”

也许她是受了好发号施令的维达·舍温的影响吧,听她那种说话的口吻,好像是把文化当成商品,正在兜售似的。但是,等她坐到长沙发上,就判若两人了。她两手托着下巴,膝上放着一本叶芝100的诗集,朗朗上口地念起来。

顷刻之间,她好像从一个草原小镇上的那种舒舒服服的家庭走了出来,进入一个充满孤独的世界——黄昏时,红雀在噗啦啦地拍翅膀;黑沉沉的海面上,浪花拍打着海岸,海鸥在不断哀鸣;安加斯岛和远古时代的诸神,他们举世罕见的光荣业绩将与日月争辉;气宇轩昂的国王和围着金腰带的贵妇人;远处的歌声,如怨如诉,不绝如缕……

肯尼科特“喀喀喀”地一连咳了几声,她突然顿住了。她想起了不久前他还在嚼烟叶,就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他怪不好意思地说:“好诗!好诗!你这是在大学里学的吗?好诗吗,我也喜欢——像瑞莉101的作品,朗费罗的那部长诗《海华沙之歌》。我的天哪,我真巴不得能欣赏你刚才念的那种高水平的艺术作品,可惜我现在年纪一大把,就是学不了这些新玩意儿了。”

看他那狼狈样子,她实在于心不忍,不过想了一想,又差点笑了出来。她安慰他说:“得了吧,我们来谈谈丁尼生的作品吧。他的诗你念过吗?”

丁尼生?当然念过啦。我还是在中学里念的。不妨就念一首给你听:

当我出海的叶候,

千万不要流下别离的……下面是什么?102

但是让……

下面的诗句我就不记得了。哦!他还有一首诗,开头是‘我遇见一个乡下男孩子……’后面写的是什么,我不记得了,不过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我们一共是七个人103。’

“大概是的,哦,我们一块儿来念念《亚瑟王的田园诗》104,这首诗写得非常有色彩。”

“好,就念吧。”他连忙点燃一支雪茄烟,好让自己躲在一圈圈烟雾后面。

她并没有完全沉醉在诗情画意里。她一面念,一面乜着他,看到他那种难受的劲儿,就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前额,大声说道:“噢哟哟,原来你是大萝卜头,我真不该硬是让你冒充晚香玉呀。”

“听着,那可不是……”

“得了吧,反正我再也不会叫你受罪了。”

这时她诗兴勃发,欲罢不能,就特别有劲地念了一首吉卜林的诗:

这会儿有一支连队

正从大道上赶来……

他用脚打拍子,他的样子看上去安详而又坚定。可是,当他恭维她说“你念得真是太好啦!我的天哪,简直一点儿都不比埃拉·斯托博迪差”时,她啪的一声把书合上,说也许还赶得上九点钟的那场电影呢。

那真可以说是她做出的最后一番努力,如同梦想捕获4月里的风,函授天神的哀怨,或者到奥利·詹森食品店去,从食品罐头里买到阿瓦隆105的百合花和科开恩106的夕照景色一样。

但是在电影院里,当银幕上出现一个演员把细条实心面硬是塞进了一位贵妇人的晚礼服的镜头时,她禁不住跟着肯尼科特一块儿捧腹大笑了。不一会儿,她又后悔自己实在不该笑,她想起了从前跟姑娘们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小山冈城垛上散步的情景,不禁黯然神伤。可是,一看到那个名噪一时的影坛小丑把几只癞蛤蟆一股脑儿扔进一盆汤里,她又忍俊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而乐了一阵之后,在她记忆中的姑娘们的芳影,也就随着黑暗倏然不见了。

现在卡萝尔常常去芳华俱乐部,参加午后打桥牌的活动。她是向萨姆·克拉克一家人学打桥牌并且入了门的。她打牌时很文静,但技术还是相当差劲。不管什么问题,除了毛线连裤衫那样不易引起争论的琐事外,她都一概不发表意见,而豪兰太太却对此津津乐道,足足扯上了五分钟光景。卡萝尔脸上常常挂着笑容,她向东道主戴夫·戴尔太太道谢的样子,活脱脱就像一只金丝雀。

只是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家里丈夫的时候,她觉得如坐针毡。

那些少奶奶们,竟然坦率而又不分巨细地把房帷琐事都给抖搂了出来,叫卡萝尔吓了一大跳。久恩尼塔·海多克描述哈里刮胡子时的一招一式,说他平日里对猎鹿特别感兴趣。高杰灵太太好像有点儿生气似的,说她先生不喜欢吃猪肝和咸肉。莫德·戴尔说了一通戴夫肠胃有毛病,总是消化不良的话,不久前,她还在床上跟他争论过有关“基督教科学派”、短袜子和怎样在内衣上钉扣子的事情,她絮絮叨叨地说,他不管见了哪一个年轻姑娘,总是不肯撒手,简直使她难以忍受,但他自己呢,只要看到别的男人和她跳舞,他就会大吃其醋,最后,她居然还淋漓尽致地把戴夫各种不同的亲嘴方式当众表演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