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5/6页)

她看见他那双手跟他的那张富于古希腊雕像美的脸很不调和。他的那双手因为常常要跟针线、热熨斗和犁耙柄打交道,已变得又厚又粗了。哪怕是在铺子里干活,他也照样还是衣冠楚楚:绸衬衫,玉色透明围巾,质地轻柔的黄皮鞋。

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就随口问了一句:“劳驾把这条裤子熨一熨,好吗?”

他并没有站起身来,只是伸出一只手来,咕哝着说:“那你什么时候要?”

“哦,星期一。”

她的“历险经过”就到此结束,她正要往外走去。

“请问您贵姓?”他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叫唤。

他像小猫咪那样轻盈自如地一跃而起,挽在他手臂上的是威尔·肯尼科特大夫的那条鼓鼓囊囊的裤子,不拘是谁,见了他这副样子都要觉得滑稽可笑。

“肯尼科特。”

“肯尼科特。哦!那么说,您就是肯尼科特大夫的太太,是吗?”

“是呀,错不了。”她伫立在门口。本来她只是一时冲动,十分冒昧地前来察看一番,既然已经一睹他的风采,所以此刻她反而变得冷静起来。她要仿效贞洁的埃拉·斯托博迪小姐那样,绝不让对方觉察到男女之间过分亲密的行为。

“您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过了。默特尔·卡斯说您组织过一个戏剧社,上演过一出精彩的戏。我真巴不得有机会参加一个什么小剧场的组织,上演一些欧洲剧本,或是巴利258的情节离奇的剧本,或是干脆上演露天古装历史剧。”

瓦尔博格把露天古装历史剧的英文名词“pageant”错念为“pagent”,还把“pag”念成了“rag”。

身为太太的卡萝尔,虽然对手艺人十分赏识,频频地点头表示赞同,可她心里却在暗自讥笑着说:“可怜的埃里克真是一个怀才不遇的约翰·济慈呀。”

他以恳求的口吻问道:“依您看来,今年秋天能不能再组织一个新的戏剧社?”

“哦,这个值得考虑。”她克服了自己内心的矛盾冲突,开诚布公地对他说,“我们这儿新来了一位老师,名叫马林斯小姐,很有一点儿天赋。要是以我们三个人为核心,另外再物色五六个人,也许就可以搭上一个小小的演员班子,上演一出好戏。不知道你过去有没有演过戏?”

“我在明尼阿波利斯工作的时候,曾经跟几个朋友在一起搞过一个剧社,当然很差劲。不过,剧社里有一个人倒是很不错。他是个室内装潢设计师,尽管他这个人身上有一点儿软绵绵的味道,但他确实是个艺术家。那时我们还上演过一出呱呱叫的戏。不过,我——当然咯,我一向工作努力,坚持自学,尽管我在感情上也许有一点儿脆弱,可是我想,只要好好地投入到排练中去,我一定会把戏演好的。我有话在先,我总觉得,要是导演越爱挑刺儿就越好。你们要是认为我当不了演员,我照样乐意替你们设计演员服装。反正我喜爱各式各样的纺织物——从它的质地、色彩到花纹图案——简直是入了迷。”

她心里明白,他是在死乞白赖要让她留住不走,一心表白自己并不仅仅是一个专门侍候人、熨熨裤子的小裁缝。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我真巴不得有朝一日能手里攒下一点儿钱,趁早离开这个缝缝补补的破摊子。我想到东部去,在一些有名的时装公司里工作,专门研究绘图艺术,当一个高级时装设计师。也许,在你看来,我的这种志趣简直不值一谈吧?我原是庄稼人出身,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跟丝绸绫罗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可真不知道将来……我很想听听您的高见。据默特尔·卡斯介绍,说您念过的书可多啦。”

“是的,我念过的书可多着呢。你不妨告诉我,你的那些伙伴们对你的那种雄心壮志,有没有开过玩笑?”

她觉得自己年逾古稀,毫无性感,似乎比维达·舍温还会教训人。

“哦,他们当然开过我的玩笑,不管是在这里也好,还是在明尼阿波利斯也好。他们常常当着我面说:裁缝裁缝,自古以来就是娘儿们的活儿。要知道我本想报名去当兵!我确实也去过征兵站,偏偏他们不要我。可我真的还是争着要去呢!后来,我就在一家男子服饰公司工作,还在一家服装商店充当过旅行推销员,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喜欢裁缝这个行当,而且,好像连推销员这个差使,我也觉得没有多大劲儿。我整日在想象自己置身在这么一大间四壁糊着灰黄色墙纸的画室里,墙上挂着许许多多窄边镶金画框——也许还嵌上了许许多多亮晃晃的白色镶板,那当然更好了——而且窗口又正好冲着第五条街259,我就在这个房间里设计一套华丽的……”说到这里,他把“华丽”说成了“华离”,“像菩提树那么绿的透明的薄纱绣金长袍!您知不知道椴树花,绣在上边该有多雅致啊……对于我的这些想法,您认为行不行?”

“这又有什么不行呢?至于城里那些流氓也好,还是乡下的那些小伙子也好,他们爱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说好了,你犯不着去跟他们计较。可是,说实话,你也千万别让我这样一个不期而遇的陌路人对你妄加评论。”

“哦……不过,我觉得您说不上是一个陌路人!要知道默特尔·卡斯,不,应当说是卡斯小姐,她经常谈起您。我心里早就想去登门拜访您了……还有肯尼科特大夫……可我就是没有那种胆量。有一天,正是傍晚时候,我路过您家大门口。您和您丈夫正在门廊里闲聊天,你们俩看上去是那么亲昵,那么快活,我实在不敢来打扰你们。”

卡萝尔就用一种慈母般的口吻说道:“我认为,你想跟一个导演学发音,这是值得称赞的事。说不定我还可以帮帮你的忙呢。我天生是个头脑非常清醒,但又十分平凡的女教师,不过,我这个人也可以说是阅世很深了。”

“哦,您怎么能这样说,您说得不对!”

这时,卡萝尔尽管自命为老于世故的女人——这不免令人觉得可笑,但对他的这一片热情恭维还是觉得接受不了。不过,隔了半晌,她还是能够相当理智而又客观地说:“谢谢你!让我们试试看,看能不能真的成立一个戏剧社。今天晚上八点钟,你上我家里来,我还要把马林斯小姐请过来,随后我们大家就在一起谈谈吧。”

“他这个人简直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比威尔差得远了。可是,他不是也有——不过,我说所谓的‘幽默感’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是不是因为他身上所缺少的,就是像这儿的人们的那种拍着肩膀开玩笑的幽默呢?不管怎么说,这个可怜的小羊羔,一个劲儿缠磨我,还要我陪着他聊天解闷呢!啊,可怜而又孤独的小羊羔!他要是能离开纳特·希克斯那些人,离开那些说他是‘花花公子’和‘无业游民’的人,他会不会还有发展前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