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5/6页)

他们汇去一万五千法郎,又一连五个月没有得到音信。

忽然,一位代理人前来清理于连遗产的账目。雅娜和男爵二话未说,过了账目,甚至放弃了本该属于母亲的用益权。保尔回到巴黎,收到十二万法郎。此后半年中,他写了四封信,简单谈了谈他的情况,结尾表达感情的话也很冷淡。信中这样写道:

我在工作,我在交易所里找了一份差使。几位亲爱的老人,希望有一天我能回白杨田庄拥抱你们。

信中只字不提他的情妇,这种缄默比他写满四页纸来谈论她还说明问题。从这些冷冰冰的信中,雅娜感觉出那个隐伏在后面的狠毒女人,母亲的死敌——娼妇。

三个孤寂的人总商量如何救出保尔,可又束手无策。到巴黎走一趟吗?有什么用处呢?

男爵常说:“别管他,等那股热恋劲消磨尽了,他自己就会回到我们身边来了。”

他们的生活十分凄凉。

雅娜和丽松瞒着男爵,时常一道去教堂。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保尔的音信,忽然一天早晨,他们收到一封绝望的信,三人都吓得面如土色。

我可怜的妈妈:

我完了,如果你不来救我,我无路可走,只好开枪自杀了。我搞一笔投机生意,原以为有绝对把握,不料却失败了。我若是不偿付,那就名誉扫地,彻底破产,此后再也不可能做什么事情了。我完了。再重复一遍:我宁可开枪自杀,也不愿忍辱偷生。如果没有一位女子的鼓励,也许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是我的上帝,我还从未向你提起过。

亲爱的妈妈,我衷心地拥抱你,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别了。

保尔

信中附了一叠生意上的单据,表明这次赔本的详细情况。

男爵当即回信说,他们尽快设法解决。随后,他就动身去勒阿弗尔多方咨询,抵押了一部分庄田,筹措到款子,给保尔寄去了。

年轻人写来三封信,一谢再谢,表达了深深的思念之情,并说他将立刻回来拥抱几位亲爱的老人家。

他没有回来。

整整一年时间过去了。

雅娜和男爵正打算动身去巴黎找保尔,最后一次尝试规劝他,忽又接到一封简笺,得知他又回到伦敦,正在创建汽轮航运公司,名为“保尔·德拉马尔公司”。他在信中写道:

这次肯定大运亨通,也许能发大财。一点风险也没有。现在你们就能看到各种优厚条件。将来我再去看你们的时候,就会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了。如今,要摆脱困境,只有经商才是出路。

三个月之后,汽轮航运公司破产了。因票据上有违法情况,要传讯公司经理。雅娜心里一急,神志失常达好几个小时,然后就卧床调养了。

男爵再次赶到勒阿弗尔,询问了情况,拜访了一些律师、经纪人、公证人、执达吏等,了解到德拉马尔公司亏空二十三万五千法郎。于是,他又抵押产业,这次连白杨田庄和两处庄田都抵押出去,才凑足一大笔款。

一天晚上,男爵在一个经纪人的事务所里,正办理最后的手续,突然中风倒在地上。

飞马去报告噩耗,待雅娜闻讯赶来,男爵已经死了。

雅娜把父亲的遗体运回白杨田庄。经受这次打击,她完全垮了,精神麻木呆滞,连悲痛欲绝的能力都丧失了。

无论两个女人怎么哀求,托比亚克神甫也不同意把男爵的遗体移入教堂。因而在黄昏时分,没有举行葬礼,就草草将男爵埋葬了。

保尔是从他公司破产的一个清算人那儿得知这一死讯的。当时他还在英国藏身,写信来深表歉意,听到这一不幸消息时已经太晚,未能回来参加葬礼。信中还写道:“不过,亲爱的妈妈,你已经把我拉出困境,我也就要返回法国,不久就能拥抱你了。”

雅娜神志相当模糊,外界的什么事情都好像不明白了。

丽松姨妈已经六十八岁了,这年暮冬时节患了支气管炎,后来又转为肺炎。她在平静中咽气的时候,还喃喃说道:

“我可怜的小雅娜,我要去见仁慈的上帝,祈求他可怜可怜你。”

雅娜给姨妈送葬,她看着泥土落到棺木上,心想不如自己也一死了之,以免再受痛苦,再想伤心事,有了这种绝念,身子也就不觉瘫软下来。恰好这时候,一个健壮的农妇一把将她抱住,就像抱孩子一样把她送回去。

雅娜在姨妈临终的床头守了五夜,这回被一个不相识的村妇送回邸宅,她丝毫也不抵制,任凭那个既温柔又严厉的女人摆布,只觉疲劳和痛苦一齐袭来,极度困乏,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她睡到半夜醒来,只见壁炉台上一灯荧然,一个女人睡在扶手椅上。这人是谁呢?她认不出来了,于是从床沿探过身去,借着小油灯摇曳的微光,想要辨认这人的相貌。

这张面孔仿佛见过。然而什么时候呢?在什么地方呢?这女人睡得很安稳,头歪到肩膀上,软帽掉在地下。看那年龄在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看那身体很健壮,脸色红润,膀阔腰圆,显得很有力量。她的两只大手耷拉在椅子的两侧,头发开始花白了。雅娜经历了巨大的不幸,刚从沉睡中醒来,神志还迷迷糊糊,她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女人。

她肯定见过这张面孔!那是从前呢,还是最近的事呢?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她让这种疑问纠缠得焦躁不安,于是悄悄地起床,踮着脚尖凑过去,要仔细瞧瞧这个睡着的女人。这正是在墓地把她扶起来,又安置她睡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

不过,她在从前哪个时期,在别的地方遇见过吗?还是她以为认得,而其实仅仅是昨天留下的模糊印象呢?再说,这人怎么在这儿、在她的房中呢?这是为什么?

这女人抬起眼皮,瞧见雅娜,就忽地站起来。这样,两个人面对面离得很近,胸脯几乎挨上了。陌生的女人咕哝道:

“怎么?您起来啦!大半夜的,您这样会闹出病来的,躺下,好不好?”

雅娜问了一句:

“您是谁呀?”

可是,这女人却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搂住,像男人那样有力,又将她抱回床上去。女人俯身把雅娜放在衾被上时,几乎压到她身上,这时女人已止不住眼泪,边哭边狂热地吻雅娜的脸蛋、头发和眼睛,泪水洒了雅娜一脸,同时喃喃说道:

“我可怜的少夫人,雅娜小姐,我可怜的少夫人,您一点也认不出我来了吗?”

雅娜这才惊叹道:

“嗯,罗莎莉,我的孩子呀!”

说着,她伸出手臂,搂住罗莎莉的脖子,连连亲她,同她紧紧抱在一起,久久不能分开,两个女人的眼泪也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