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5/5页)

“你母亲她很难过,”阿尔卡季说道,“你父亲也一样。”

“我还会回到他们身边来的。”

“什么时候?”

“去彼得堡的时候。”

“我特别同情你母亲。”

“为什么这样呢?莫不是她请你吃了浆果吧?”

阿尔卡季垂下了两眼。

“你对自己的母亲不了解,叶夫格尼。她不仅是一位很好的妇女,而且她很聪明,真的!她今天早晨同我谈了半个来小时的话,她说得那么实在,那么有趣。”

“大概一直都在议论我吧?”“不仅仅是议论你。”

“也许是的。旁观者清嘛!一个女人既然一谈就是半个小时,那是一个好的征兆。不过,我还是要走。”

“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你是不会轻松的。他们老是在议论两个星期以后,我们将要干什么呢!”

“是不会轻松的。今天有个魔鬼拉了我一下,要我去惹一惹父亲。他前几天吩咐人把自己的一个交租的农民打了一顿——他做得很对,是的,是的,你不用这样恶狠狠地望着我——他做得很好,因为那个农民是个小偷,一个可怕的酒鬼,只是我父亲怎么也没料到,我会像一般人所说的那样,对这件事竟然知道了。他感到很尴尬,而现在我又不得不使他再一次伤心……没关系!他会好起来的。”

巴扎罗夫虽然说了“没关系”,但是过了整整一天以后,他才下决心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最后他在书房里与父亲道别的时候,他假装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说道:

“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请你吩咐一下,明天把我们的马送到菲多特那里去换班。”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大吃一惊。

“莫非基尔萨诺夫先生要走吗?”

“是的,我也同他一起走。”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就地背过身子。

“你要走?”

“是的……我必须走。请你安排好马匹。”

“好……”老人结结巴巴说了起来,“去换班……好……不过……不过……怎么会这样呢?”

“我必须到他家去住一段很短的时间……然后我再回到这里来。”

“是的!住一段很短的时间……好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取出手帕,为了擤鼻子,几乎把身子弯到了地面上。“这没说的……一切……都会准备好的。我本来以为你在我们这里会待得……久一些的。三天……分别三年,这太少了一点,太少啦,叶夫格尼!”

“我不是对你说了我很快就会回来吗?我必须走。”

“必须……有什么好说的呢?首先需要履行职责……这么说要把马送去了?好的。当然,我和阿利娜对这一点是没有料到的。她到邻居家要花去了,想给你的房间装饰一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没有提到:每天早晨天刚亮,他就赤着脚、穿着拖鞋和季莫菲依奇商量,用颤颤巍巍的手指掏出一张又一张磨得稀烂的钞票,交给季莫菲依奇去采购各种各样的东西,特别是买吃的东西和红葡萄酒;从各方面来看,这两位年轻人非常喜欢喝红葡萄酒)。最主要的是给他们自由,这是我的规矩……不要使人感到拘束……不要……”

他突然停住话头,朝门口走去。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父亲,真的!”

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没有转过身来,他只是把手一挥就走了出去。回到卧室时,他碰到妻子正躺在床上,便开始悄声祷告,免得把妻子惊醒。但是妻子却已经醒来了。

“这是你吗,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她开口问道。

“是我呢,孩子他妈!”

“你是从叶纽沙那里来?你知道吗,我有点担心呢?!他在沙发上睡得安宁吗?我吩咐安菲苏什卡把你的行军垫子给他垫上,放上新枕头。我本想把我们的鸭绒被给他,不过,我好像记得他是不喜欢睡软床的。”

“没关系,孩子他妈,你不必担心,他睡得很好。主啊,你可怜可怜我们有罪的人吧!”他继续小声念着自己的祷告词。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非常怜恤自己的妻子,他不想告诉她明天会有多大的伤心事在等着她。

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第二天就走了。打从大清早起,家里就透着一种沮丧的沉闷气氛。安菲苏什卡手中的碗碟掉到了地上,连菲季卡也弄得颠三倒四的,结果稀里糊涂地脱掉了靴子。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忙乱:他显然在故作勇敢,大声说话,走起来双脚踩得地面咚咚作响,但他的脸庞却消瘦多了,他的目光也常常从儿子的身旁一闪而过,竭力避免与儿子的目光相遇。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在低声哭泣。如果不是她丈夫清早起来整整劝了她两小时,她早就惊慌失措,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了。巴扎罗夫不止一次地保证无论如何要在一个月之内归来,他才终于从父母挽留他的拥抱中脱出身来,坐上敞篷四轮大马车。待到马跑动起来,车铃叮叮作响、车轮辘辘滚动起来以后——

很快就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了。在尘埃落定以后,季莫菲依奇伛偻着身子,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两位老人单独留在自己的住宅里时,觉得这栋房子好像也突然缩小了,变得老态龙钟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几分钟以前还站在台阶上神气十足地挥动手帕,现在却颓然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脑袋垂在胸前。“他把我们扔下了,扔下了,”他喃喃地说了起来,“他把我们扔下了,和我们在一起他感到心烦。他独自一人,现在他是孤零零的一个手指头[187]了!”他反反复复重复了好几次,而且每次都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向前面单单举起一个食指。当时,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就坐到他的身旁,把自己花白头发的脑袋靠在丈夫的花白脑袋上。她说:“有什么办法呢,瓦夏[188]!儿子是切下的一片面包。他就像一只雄鹰,想回来就飞回来,想走就飞走。你我却像长在树蔸上的两颗菌子,并排长在一起,一动也不能动。不过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一辈子也不变的,正像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一样。”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抱住自己的妻子,自己的朋友,他抱得那么紧,就像年轻时拥抱她那样:在他伤心的时候,她给了他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