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5/5页)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没关系,您不必惊慌……坐在那里吧……不要靠近我,因为我的病是传染性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迅速横过屋子,坐在巴扎罗夫躺着的沙发旁边。
“您心地多么宽宏!”他悄声说道,“啊,您站得多近,您多么年轻、纯洁、精力充沛……可却站在这肮脏的房间里!……好啦,永别啦!祝您长寿,这比什么都好,好好利用您的时间吧。您看看,这是一个多么难看的场面:就像一条虫,身子被压住一半,可还在爬动。我不是也想过: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是不会死的,我怎么会死呢?!我有任务,因为我是一个巨人。可现在这位巨人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死得体面一些,尽管谁对这事都不会管的……怎么死都无所谓,不过我决不会摇尾乞怜。”
巴扎罗夫把话停了下来,伸手去摸自己的身子。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给他递水喝,但没有脱下手套,而且也害怕地屏住呼吸。
“您要忘掉我,”他又开始说话了,“死人和活人是不能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的。我父亲将来会对您说,我死了,俄罗斯失去了一个了不起的人……这是胡说八道,不过,您不要使老人失去信心。对小孩子,随便给他点什么,他都会感到高兴的……这一点您知道。我母亲,也要请您好言抚慰。因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在我们这个辽阔的世界,您白天打灯笼也找不到……俄罗斯需要我……不,显然并不需要。她又需要什么人呢?鞋匠是需要的,裁缝是需要的,屠夫……会卖肉……屠夫……您等一等,我思想糊涂了……这里是一片森林……”
巴扎罗夫把一只手放在前额上。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对着他俯下身子。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在这里……”
他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稍稍支起身子。
“永别了,”他突然用力说道,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最后的反光,“永别了……您听着……您知道我当时并没有吻过您……您面对着的是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让它熄灭吧……”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将嘴唇贴到他的额头上。
“够啦!”他说完就把头放到枕头上,“现在,黑暗……”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轻轻地走了出去。
“什么?”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悄声地问她。
“他睡着了。”她回答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巴扎罗夫已经命中注定再也醒不过来了。到傍晚,他就完全失去了知觉,到第二天他就死去了。神父阿列克塞在他身边做了临终前的宗教仪式。在给他举行涂圣油仪式,圣油涂到他的胸脯时,他的一只眼睛睁开了,好像看见了穿法衣的神甫、点着香的香炉和圣像前的烛光,已经死去的面孔上突然现出一种类似于恐怖的战栗。当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全家上下都放声痛哭起来。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突然发呆。“我说过我要控诉。”他哑着嗓子嘶叫,满脸涨得通红,连模样儿都变了。他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好像在对谁进行威胁:“我要控诉,控诉!”但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满脸是泪,抱着他的脖子,于是俩人一起跪倒在地。安菲苏什卡后来在下人房中说:“他们两个并排垂下了自己的头,好像中午的两只小羔羊……”
但中午的炎热过去以后,黄昏和黑夜就会到来,人们又会回到那个静寂的藏身之处,疲惫不堪、受尽苦难的人们就会甜蜜蜜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