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8/8页)
此时,叶子躺着,和嘉草一起,盖着一床薄被。嘉草折腾了半宿,这才刚刚安静下来,睡着了,正在梦里母子相见呢。叶子就看着韦驮佛像前的那副对联——立定脚跟,背靠山头飞不去;执持手印,眼前佛面即如来。那年她到灵隐来烧香时,僧人告诉她,整一个灵隐寺,就这个用整块香樟木雕成的韦驮是最古老的,从南宋传来的,八百年前的神物。叶子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她不敢想也想不通,人的情爱为什么就不能像这八百年的佛像那样,生生死死,长长远远。
现在,另一个男人就夹着寒风疾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一下子就蹲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嘴唇奇异地抖动了起来。叶子问他是不是冷了,他摇摇头。烛光下两个中年人的面容,都带着温柔和忧伤,以及离乱的痕迹了。
嘉和知道他不能够离叶子太近,这倒不是因为害怕发生什么——不!像嘉和这样的男人,如果他要做什么,也许他会做不到。然而,如果他要不做什么,他是能够做到的。
只是现在,和平消失战争来临之夜,嘉和突然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了——他正是那种热爱着古老的长久的事物的人。他与叶子在一起相处得越久,他就越离不开叶子,越觉得叶子天生的、本来的就是属于他的,叶子就越发成为了他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么想着,他情不自禁就用他那薄大的手掌去抚摸了几下叶子的头发。叶子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嘉和就管自己摇了摇手,说:“你放心,你放心,有我在,不是还有我在吗!”
叶子的手,就从被窝里伸了出来,下意识地挡开嘉和靠近的身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没有不放心,不是还有汉儿吗?”
嘉和的心一下子就煞住了,但嘴巴却罕见地一时煞不住,因此,他只能结结巴巴地按照原来的思路、羞愧万分地继续下去:“……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还有汉儿……”他说不下去了,心一大片一大片地凉了下来。
叶子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暗淡下去的、退入到心的夜幕之后去的尴尬的眼神,顿时心生了巨大的恐慌——她突然想到,她正在失去的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是一期一会的,她下一次再也不能与之相遇了——她还来不及想那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够失去它。因此,她竟也很勇敢地握住了嘉和要抽回去的手。她的眼泪流出来了,还使劲地摇着头。而嘉和,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面孔红得变了态,死活要抽出手来。就在韦驮像下,两个人推推操揉着,一声也不吭,渐渐生出与刚才初衷不一样的性情来。两人便仿佛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又停了下来。香烛下,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还是叶子先冷静了下来,对着嘉和的耳朵说:“我口渴了,想喝茶。”
嘉和的耳边便吹到了叶子的口中传来的热气。这热气,给他这样的男人在这一残暴冰寒的世上以生的气息。嘉和骤然地就松弛了下来。他听到了拒绝的声音,但这拒绝是可以接受的,是温情脉脉的拒绝——你甚至可以说,这是以一种拒绝方式来表达的不拒绝呢。他站了起来,说:“等着,我给你到僧房里去倒茶。”
直到出了大殿,嘉和还没有从刚才那种失态的惊愧中恢复过来。今夜太短也太长,他头昏目眩,弥夜中思路不知从哪里开始理起。天边依然时黑时红地泛着火光,杀人的强盗离我们多么近啊,嘉和举起手来——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胆——在这样的时候,万死一生的时刻,去握住另一个女人的手。他不知道,就在那里,火光冲天的城里,忘忧楼府的五进大院子里,另一则几乎相同的故事亦在进行。
真是向死而生的情爱啊,那是绝对无法并且也不能拒绝的情爱啊……站在大殿的檐下,正在远眺费火之时,嘉和的眼睛猛然间狠狠地跳了一下——怎么?烫火怎么一下子蹿到了眼前。只见伽蓝殿、梵香阁的房上,一下子蹿出了火苗。从那里面顿时就有人跳了出来,嘶声喊道:“起火了,起火了!香案翻倒,着火了!”
顿时狂声大作,一片着火之声,难民大乱。嘉和顾不上想更多,一头扎回了天王殿。但见叶子正在烟火中声嘶力竭地叫着:“嘉草,嘉草——”见了嘉和,一头扑了过去,抱住他的肩膀就叫:“嘉草不见了!嘉草不见了!”嘉和拉着叶子,在天王殿里飞快地打了一个转,发现没有嘉草,就赶紧往外跑。一群人还没跑出合洞桥,便有人迎头哭喊着回来,一边叫着:“日本佬杀进来了,二寺门被他们烧了,我们逃不出去了!”
嘉和紧紧地搂着叶子站住了——前面也是火,后面也是火,前面也要我们死,后面也要我们死——如此长夜,我们往哪里逃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