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13页)
公正地说,她其实宁可用剑。癞蛤蟆黏糊糊的,藏在人身上整整一上午也着实让人难受。不过既然不能用剑,她就只好用癞蛤蟆了。更何况,癞蛤蟆和他们之间的大笑,是冷兵器所不能制造的效果。她大笑,大公的脸刷一下全红了。她继续笑,惹得大公连连诅咒。她依然笑个不停,气得大公甩门而去。
“感谢苍天!”奥兰多大喊道,仍然大笑不止。她听见马车轮子飞快地驶过庭院,轧在地上咯咯直响。声音渐渐远去,最后彻底听不叫了。
“终于清静了。”奥兰多大声说道。既然周围没有人,那么她就大可以高声说话了。
喧闹过后的寂静更深,这种说法还有待科学验证。但告白过后,孤独愈发明了,这一点倒有许多女性可起誓作证。随着大公马车声的渐渐远去,奥兰多觉得,离她远去的,是一位大公(她不在意),一份家产(她也不在意),一个头衔(她同样不在意),婚姻生活的安全感和氛围(她仍不在意),但她听到逐渐远去的,是生活,还有恋人。“生活和爱人。”她边喃喃自语,边走到书桌旁,醮墨写下:
“生活和爱人”——不合韵律的一行诗,与先前的内容也拉不上关系——前面写的是用正确的方法给羊洗药浴,以防其染上疖廯。读一遍后,她又脸红着重复了一遍:
“生活和爱人。”她放下笔,走到卧室的镜子前,整了整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觉得穿树枝图案的棉布晨袍衬不出珍珠的华贵,她换上了鸽灰色的塔夫绸,然后又换上了一件桃花图案的塔夫绸,最后又换成了酒红色锦缎。没准儿需要敷一点脂粉,再将头发盘在额上,会更有女人味。然后,她穿上了一双尖头的浅口便鞋,又戴上了一只祖母绿戒指。“这下好了。”穿着打扮好了之后,她说道,并点燃了镜子两旁银烛台上的蜡烛。看见奥兰多眼前雪地燃烧的景象,哪个女人会不心潮澎湃?整面镜子宛如雪白的原野,而她就是那雪地里的一把火,一棵燃烧的灌木,而她头顶闪耀的蜡烛就是那灌木上的银叶;又或者,那镜子就是一池绿水,而她就是一条带着珍珠项链的美人鱼,就是那洞穴里的塞壬[47],用歌声引诱水手探身船外,落入水中拥抱她。她如此晦暗,又如此明丽;如此坚硬,又如此柔媚。伊人惊艳,只可惜当时无人脱口而出:“天啊,女士,你简直是美的化身!”确实如此,就连奥兰多自己(她对自己的容貌并不自负)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有时女人莞尔一笑,是因为瞥见镜中自己的美,似乎不属于她们自己,而是像水珠坠落或喷泉升腾般晶莹而稍纵即逝。奥兰多不经意扬起嘴角,露出的正是这般笑靥。她侧耳倾听,只听见风卷残叶的簌簌声和麻雀的啁啾声。她叹息着说:“生活……爱人……”说罢,她转过身去,扯下颈上的珍珠项链和身上的绸缎衣服,换上一条普通贵族男子干净利落的黑绸灯笼裤,然后笔挺地站着,摇铃唤来仆人,吩咐立即备好一辆六轮马车,她有急事要去伦敦。于是,大公离开还不到一个小时,她也乘车离开了。
鉴于沿途的英格兰风光简朴平常,我们毋须着以笔墨。与其在长篇累牍的叙写中作三三两两的议论,不如藉着奥兰多乘车赶路的时机将它们和盘托出,更能引发读者深思。譬如,读者也许注意到,当受打扰的时候,奥兰多会藏起她的手稿,然后久久地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而现在,她乘车前往伦敦,人们又可以注意到,马飞快地跑时,她吓了一跳,极力抑制才没喊出声来。她写作时的谨慎,对外貌的虚荣,对自身安全的担恐,所有这些似乎都在暗示,我们不久前说的,奥兰多虽然变成了女人,但还和男儿身时没什么两样,不再完全正确了。她变得更像女人了。对于自己的头脑,她更谦虚了;而对于自己的外貌,她更虚荣了。这些都是女人的特点。有些情感越来越明显地流露,有些则在慢慢消失。一些哲学家说,衣着的变化与此有很大关系。他们说,这看起来似乎无关紧要,但其实衣服的功能不仅仅在于御寒,它会改变我们的世界观,也会改变这个世界对我们的看法。譬如,当巴托罗斯船长看到奥兰多的裙子,就马上为她支起遮阳蓬,力劝她再吃一小片牛肉,又邀请她与自己一起乘长艇上岸。倘若她不是长裙飘飘,而是穿着紧包在腿上的裤子,她就不会得此厚待。此外,我们在受到赞美的同时,就有责任加以回报。因此,奥兰多屈膝行礼,按照礼节,恭维那位先生的幽默。如果换上是那位先生穿上女人的裙子和缎子上衣,她绝不会那样做。因此,有充足的理由支撑我们的如下观点:是衣服穿我们,而不是我们穿衣服;我们可以把衣服缝制成手臂或胸脯的形状,但它们却能随心所欲地塑造我们的内心、我们的头脑、我们的语言。所以,奥兰多穿裙子已有好一段时间了,我们可以在她身上看到明显的变化,甚至在她的脸上也可以看到。把男性奥兰多和女性奥兰多的画像进行对比,我们就能看到,他们无疑是同一个人,但还是些细微差别。男人可以自在地以手握剑;女人却必须正襟危坐,免得缎子衣衫从肩上滑落。男人可以直面世界,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他所有,任他塑造;女人却只能小心翼翼,甚至顾虑重重地从侧面偷偷地看一下世界。男人和女人如果身穿同样的衣服,他们对世界的看法或许就会变得一样了。
这是某些哲学家和智者的观点,但总体而言,我们倾向于另一种观点。幸好男女差异甚大,服装只代表其中某种深藏着的东西。是奥兰多自身的变化,让她自然地穿上了女性的服装,有着女性的性表现。此外,她只是比平常更为率真地表现出——而实际上率真是她的天性——某种在大多数人身上并不能如此坦率表现的东西罢了。现在,我们再一次陷入两难境地。两性虽有不同,但界限模糊。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在两性间游移的情况,服装往往只能区分两性的外表,然而,有时候,一个人内在的性别恰恰与外表相反。由此产生的复杂和混乱,人人都能有所体会;但在这里,我们暂且不说一般,而是仅仅关注它在奥兰多这个个案上产生的独特效应。
正因为她身上有着两种性别的混合,一时为男、一时为女,她的行为举止才时常发生意想不到的转变。譬如,一些好事的女性会争辩,如果奥兰多是女人,那为什么她更衣的时间从不超过十分钟?她为什么有时穿得很随便,甚至有时还颇显寒酸?然后她们又会说,她却并不像男人那样拘泥和热衷权力。她的心肠太软,看不得驴子被打或猫淹死。然而她们又会注意到,她厌恶家务和劳动,却在夏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就起床出门下田。她对庄稼的了解不下于农民。她的酒量不输给任何人。她喜欢惊险的游戏。她骑术精湛,能驾驭六匹马在伦敦桥上疾驰。不过,尽管她有男人般的勇敢、活力,人们还是会注意到,她看到他人遇上危险时,却往往会产生一种女人才会有的心悸。稍被挑衅,她就会泪眼汪汪。她不熟悉地理,忍受不了数学,常有些女人才会有的莫名其妙的怪想法,例如向南即是下山等等。那么,奥兰多究竟更像男人,还是更像女人?关于这个问题,一时恐怕难有定论。现在,她的马车正在鹅卵石路上飞驰。转眼间,她就到了自己城里的家门前。下车的踏板放下来,铁门打开,她进入父亲在布莱克弗里亚斯的房子。虽然城镇的这一头早已跟不上时尚的步伐,但这仍不失为一所怡人、宽敞的宅邸。沿河而建的花园里,有一片坚果树林,很适宜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