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7页)

“给我讲讲,马尔,”她说(这里必须解释一下,如果她用他名字的首个音节称呼他,就说明她正处在一种恍惚迷离、含情脉脉、无可无不可的状态,亲密而有点慵懒,像香木在燃烧;而此时正值傍晚,却还没到为晚宴更衣的时候,可能会下一点点雨,足够让树叶青翠得闪闪发光,却不妨碍杜鹃花丛一只夜莺在啼啭,远处农场上传来两三声犬吠——这一切,我们都应该从她的声音中想象到)——“马尔,给我讲讲合恩角。”于是,谢尔默丁用树枝、枯叶和一两个空蜗牛壳在地上摆出一个小模型出来。

“假定这是北,”他说,“这是南。风大概从这里吹来。双桅帆船正向西行驶,我们刚放下后桅顶帆——你看,就在这里,长了点草的地方,船进入了洋流之中,地图上有标出来的——我的地图和指南针哪里去了?啊,谢谢,这样就行了,蜗牛壳那里就行。洋流正打在右舷上,于是我们必须扭转第二斜桅上的三角帆,要不船就要朝左舷倾斜,就是榉树叶那里,你要明白,亲爱的——”她就这样一直说,而她则字字都认真地听着,并对它们的意思心领神会——也就是说,不用他告诉她,她就能看到海浪上闪烁的微光,侧板上叮当作响的冰凌,就知道他如何在狂风中爬到桅杆顶上,在那里沉思人类的命运,又如何下来喝一杯威士忌兑苏打水,然后上岸,被一个黑女人迷住,后来幡然醒悟,设法摆脱;读帕斯卡尔,决定写哲学著作;买了一只猴子;为生命的意义所在而参与辩论;决定去挑战合恩角,等等,等等。从他的叙述中,她一下子就知道了全部这些,以及无数其他事情,当他讲到自己吃完了最后的饼干时,她回答道,是啊,黑女人很会勾引人,对不对?他又惊又喜地发现,自己话里说出和没说出的一切她都能懂。

“你确定自己不是个男人么?”他急切地问道,而她则回声似地反问:

“你竟然不是个女人,这可能吗?”然后他们必须立即验证一下。因为两个人都为彼此的默契来得如此之快感到惊讶,对于两人来说,这是一个启示:原来一个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宽容,言语无拘无束;而一个男人也可以像女人一样奇异而敏感,言外之意无穷,对此,他们也需要立即加以验证。

于是,他们就这样继续谈下去,或者说是继续领悟下去,领悟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了语言艺术中最重要的一种,因为与要表达的意思相比,词语正变得越来越少,以至于我们在第十遍读贝克莱主教[59]的哲学之后,需要用“饼干吃完了”来表达与黑女人在暗处接吻。(由此可见,只有最深刻的语言大师才能讲出真理,而如果我们遇到一个只用单音节词的写作者,则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那个倒霉蛋一定在说谎。)

他们说啊,说啊,直到奥兰多脚面覆上了厚厚一层金红相间的落叶。她站起身来,独自走到树林深处,留下邦斯洛普独自坐在蜗牛壳中间,摆弄他的合恩角模型。“邦斯洛普,”她说,“我走了。”当她用他名字中间的“邦斯洛普”来称呼他时,则表明,这时她正处在一种孤独的心境里,觉得两人像茫茫瀚海中的沙粒般微不足道,她只想独自一人面对死亡,因为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死在晚餐桌旁,或者像这样,死在户外秋天的树林里。此刻,市场上的篝火正旺,帕摩尔森夫人或德比小姐邀请她每晚出去赴宴,而她却热切地渴望死亡:当她开口说“邦斯洛普”时,她其实是在说,“我死了。”她像个鬼魂一样穿过幽灵般苍白的毛榉树林,深陷于孤独之中,仿佛外界的最后一点声音和运动都已然停止,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去任何地方——这一切,读者都应该从她的声音中听出来,而且为了更好地阐释这四个字,还要补充的是,对她来说,“邦斯洛普”同时也神秘地代表了分离、孤立以及在深不可测的大海里,在他双桅帆船的甲板上游魂般地踱来踱去。

经过几小时死一般的寂静后,突然有只松鸦尖叫了一声“谢尔默丁!”她弯腰拾起一朵番红花——对某些人来说,这也代表着同一个词——将它与从空中翻滚飘落的松鸦的蓝色羽毛一起,放在自己的胸前,高呼:“谢尔默丁!”这声音在树林里四处飘荡,最后传到仍坐在草地上摆弄蜗牛壳搭模型的他的耳中。他看到、也听到她向自己跑来,胸口插着番红花和松鸦羽毛,于是喊了一声“奥兰多”,这首先意味着(别忘了,当蓝色和黄色这样的明亮色彩在我们眼前混杂交错时,会对我们的思维产生影响)蕨丛的起伏摇摆,仿佛什么东西正要挣脱而出;结果出现了一条张满了帆的船,好像已经整整航行了一个夏天,此时正摇晃着,颠簸着,高贵、散漫而梦幻地向你驶来,忽而爬上浪尖,忽而跌下波谷……就这样突然来到你面前(你正在一条蛤壳大小的小船上,仰视着她),所有船帆都在风中轻摇着,然后瞬间齐齐落了下来,堆在甲板上——同时,奥兰多倒在了他身边的草地上。

八九天就这样过去了,然而到了第十天,也就是10月26日,奥兰多躺在蕨丛里,身边的谢尔默丁正在吟诵雪莱的诗(他会背雪莱的全部作品)。突然,一片正从枝头飘摇落下的树叶突然飞快地掠过奥兰多脚边。接着飞来第二片,第三片……奥兰多打了个哆嗦,面色发白。起风了。谢尔默丁——不过这时候叫他邦斯洛普更为合适——一跃而起。

“起风了!”他喊道。

他们一起奔跑,穿过树林。狂风把树叶拍在他们身上。他们飞快地跑过大厅,然后穿过许多小院,吓得仆人们扔下手中的拖把和汤锅,也跟着他们一起奔跑,来到小礼拜堂。仆人们匆匆点燃零散的灯光,有人被板凳绊了一跤,有人不小心吹灭了蜡烛。铃声大作,召唤众人前来。终于,杜普先生来了。他一只手抓着自己白领带的尾巴,一边问祈祷书在哪里。人们把玛丽女王的祈祷书塞到他手里,他急忙摸索翻找着,说,“马默多克·邦斯洛普·谢尔默丁,奥兰多小姐,跪下。”于是,他们跪下,灯光和阴影交替着映在彩绘玻璃窗上,忽明忽暗。在一片开门关门和好像敲打铜锅的声音中,管风琴响了起来,低沉地轰鸣着,时重时轻。年事已高的杜普先生提高嗓门,想盖过这一片喧闹,却没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四周寂静了片刻,一个类似于“死亡的魔爪”的词突然清晰地响起,同时,所有仆人还在不停地涌进来,手持草耙和鞭子,有人高唱,有人祈祷,这里一只鸟儿撞在玻璃窗上,那里一声惊雷响起,因此谁也没听到“服从”这个词,只见一道金光闪过,戒指就戴到了双方的手上。四周一片嘈杂混乱。他们站起身,管风琴仍在轰鸣着,窗外雷鸣电闪,风雨大作。奥兰多夫人手戴戒指,身穿薄裙走到庭院里。她抓住摇摆的马镫,因为马已带好嚼子配好鞍,腰上热汗未消,只等她丈夫翻身上马,就一跃而起,奔向前方。奥兰多站在原地,高声喊道,“马默多克·邦斯洛普·谢尔默丁!”他答道:“奥兰多!”这几个字好似一群野鹰在钟塔间盘旋冲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一头撞在钟塔尖上,纷纷碎落坠地;她回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