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在酒楼上(第3/3页)
“她还说,‘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个偷鸡贼,那是什幺东西呢?然而他来送殓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他的,衣服很干净,人也体面;还眼泪汪汪的说,自己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偏又死掉了。可见他实在是一个好人,长庚说的全是诳。只可惜顺姑竟会相信那样的贼骨头的诳话,白送了性命。──但这也不能去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一份好福气。’
“那倒也罢,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带在身边的两朵剪绒花怎幺办呢?好,我就托她送了阿昭。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幺,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这些无聊的事算什幺?只要模模糊糊。模模糊糊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
“你教的是‘子曰诗云’幺?”我觉得奇异,便问。
“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幺?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幺?只要随随便便,──”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楼梯上一阵乱响,拥上几个酒客来:当头的是矮子,拥肿的圆脸;第二个是长的,在脸上很惹眼的显出一个红鼻子;此后还有人,一迭连的走得小楼都发抖。我转眼去看吕纬甫,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账。
“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幺?”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
“那幺,你以后预备怎幺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预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幺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堂倌送上账来,交给我;他也不像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烟,听凭我付了账。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
(原刊一九二四年五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