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5/5页)
后来,乔躺在阁楼里自己的床上。身板僵直发冷,听见他们在楼下说话,声音从楼下沿着狭窄的楼梯传上来。
“我替他买的!”麦克依琴太太说,“是我!我用自己的黄油钱买的。你说过我可以——可以花——西蒙!西蒙!”
“你这笨婆子,撒谎还不如他,”男的说,声音不快不慢,严厉却不激愤,沿着狭窄的楼梯直传到乔躺卧的床边。他并不在留意倾听。“跪下。跪下。跪下,女人!乞求上帝的仁慈和宽恕,别求我宽恕怜悯。”
从十二年前十二月的那天夜晚起,她一直千方百计待他和善。当马车开到门口,她等在门廊里——一个善于忍耐、筋疲力竭的可怜动物,浑身没有性别的任何标志,除了整齐地夹在一起的灰白头发和裙子。她被那个冷酷无情、顽固偏执的人阴险地宰割和摧毁,虽然莫名其妙地幸存了下来,但被他执拗地敲打,变得纤细柔顺,如同可以任意扭曲变形的金属薄片,剥落得衰败涂地,心灰意冷,微弱苍白,好像一撮死灰。
马车一停下,她便走上前去,像早已设想过、练习过似的:她要把小孩从马车座位抱下来,然后背着他进入屋内。可是,他自从独立行走以来还没被女人抱过背过。他扭动着蹦下地,自个走进屋,还迈着大步,瘦小的个子笼在罩衫里全然不成个形状。她跟在背后,居高临下地护着他。她叫他坐下,小心翼翼地照看他,带着困惑而又机警的神情,等待突然一把扶住他的机会,努力演出她事先为他和她自己设计好的动作。她跪在他面前,打算替他脱鞋,一直等到他明白了她的用意。他推开她的手,自己脱下鞋,但没有把鞋摆放在地上,而是抱在手里。她脱下他的长袜,端来一盆热水,端得那么迅速,除了孩子外任何人都会明白她准是早就预备好了,说不定已经等了一整天。这时,他才第一次开口说话:“我昨天才洗过脚的。”
她没回答。她跪在他面前,这时他注视着她的头顶,看见她双手有些笨拙地摸索他的脚。现在他不再打算帮她了。他真不明白她想干什么,等他坐好把冰冷的脚伸进热水盆里也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双脚泡在热水里的感觉太舒服了,他不知道洗热水脚就是这么回事,还等着会有别的事发生,无论是什么,就算是不称心的事也罢。这体验对他来说也是压根儿不曾有过。
过了一会儿她安顿他上床。差不多两年了,他一直自己脱衣服穿衣服,没人照管过他,没人帮过他一把,除了偶尔得到艾丽斯的帮助外。他太疲倦了不能立即入睡,这时他感到迷惑不解,神经紧张起来,一心等她离去才好入睡。可是她并没有离开,相反,还把一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了下来。房里没生火,天气挺冷。她肩上披了一块围巾,全身蜷缩在围巾下面,呼吸时冒着雾气,好像她在抽烟似的。这时他变得十分清醒,毫无睡意。他等着会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发生,无论那是什么,无论他出了什么差错。他不理解事情就是这样,这便是一切。这体验对他来说同样是压根儿不曾有过。
从这天晚上起她就这样待他。他相信今生今世这种事会没完没了。现在他已经十七岁,回顾往事,终于明白她长期以来所做的那种种细微笨拙而又徒劳无益的努力,都出于她受尽挫败的遭遇和她拙劣愚蠢的本性:那一次又一次偷偷为他备好的饭菜,坚持要他接受并偷偷地吃下去,可他偏又不愿领情,虽然明明知道麦克依琴不会过问;许多次,遇到像今晚这样的争吵情形,她会竭力把自己夹在他与惩罚之间,无论这惩罚应当不应当,公正不公正;这本是人力无济于事的,因为麦克依琴和孩子都会接受它,把它视为一个自然的无可逃遁的事实;然而她却偏要插进来,使它带上难闻的气息,令人感到扫兴,久久不是滋味。
有时他想应该单独告诉她,让她明白一个事实119,她处在无能为力的境地,既无法改变它,又无法忽略它;她知道了会对那男人隐瞒,而男人对此的反应可以预料,并且会立即做出;他不会容许这个事实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中存在,于是这一切便再不会出现了。为了暗中回报她曾偷偷提供那些他不愿领受的菜饭,他要悄悄地对她说:“听着,他说他养了个亵渎神明的人,忘恩负义的人,你敢不敢去对他说出真相:他养了个黑鬼,就在他自己的家里,用他的饭食一直供养他,同他一桌吃饭。”
那是因为她一向好心对待他。那个严厉无情、直截了当的男人,只是明确地要求他以某种方式行动,要他接受理所当然的嘉奖或惩罚,他也完全可以判定那男人会对自己做的事和犯的过错做出什么反应。然而这个女人却不然,带着女人本能的亲昵和诡谲,她会使一些鸡毛蒜皮、清白无辜的事蒙上一层邪恶的阴影。在他阁楼房间的一块松动的墙板后面,她藏了一铁盒子钱币。数目微不足道,而且只有对她丈夫才是秘密,小孩相信她丈夫即使知道也不在乎。而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秘密。还在他年幼的时候,她就像玩游戏的孩子那样领着他,鬼鬼祟祟,神秘莫测地爬上阁楼,把几枚不常到手的了不起的硬币(对本来无可指摘、无人知道的事扯小谎说假话得来的收获),当着他瞪得圆圆的惊骇的眼睛塞进那个铁盒子,而他根本不明白这些硬币的价值。她一厢情愿地信赖他,坚持非信赖他不可,就像坚持要他悄悄地把东西吃下去那样:诡谲行事,凡事总偷偷摸摸,把信赖本身这不言而喻的事实给神秘化了。
他憎恨的不是繁重的活儿,也不是遭受惩罚和不公正的待遇。他早在见识它们之前就习以为常了。他没有抱任何侥幸的奢望,所以对承受的一切既不感到愤慨也不觉得惊讶。惟有这个女人,她那温情善意,他相信自己会永远成为它的牺牲品,他憎恨它胜过憎恨男人的冷峻无情的公正。“她在竭力使我悲伤流泪,”他想,浑身冰冷僵直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月光横斜地照在他身上,他听见麦克依琴滔滔不绝的咕哝,声音沿着楼梯直往上传来。“她在竭力使我悲伤流泪。她以为这样做就会征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