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5/6页)
老妇人边抽烟边注视他。她那张饱经风霜、幽深莫测的脸仿佛在打量他,带着超然的神情,几乎像神一般,但一点儿也不慈善。“一块现钱?”
他打了个不明确的手势,显得急迫,强忍着愤怒,近乎绝望。他正要转身,老妇人又讲话了:“这地搭儿谁没有,除我和两个小娃儿。我怕他们对你太小。”
布朗转过身。“多小?我只要有个人能马上给警长送个信——”
“警长?那你算找错地方。我才不想谁个我们跟警长瞎闹。我有过一个崽儿,他以为明白警长够熟去拜访他。他去从不回来再没有。你到别那搭子去找人。”
可是布朗早转身走了。他没有立即开跑,还没有想到跑字上来,因为他脑子一时没法思索,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几乎使他陷入痴迷。他仿佛在思考遇到无法预料的挫败时的种种良策善计,他似乎感到一直神机妙算,得心应手,这使他振奋起来,不再心烦那些不称意的小小期望和心愿了。因此,黑人妇女叫喊了两声他才听见转过身来。她没说什么,仍然坐着不动,只是叫喊:“这儿有个人愿带信帮你。”
这时,屋门口站着一个黑人,像凭空变幻出来似的,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低能儿,面膛黑乎乎的,痴呆呆的像个谜。他俩对望着站了一会儿,或者更确切地说,布朗在打量那个黑人。他说不准黑人是不是在望着他。这似乎也恰好符合他的需要:他最后求助的人应当是个似痴若呆的笨蛋,他那模样连找到镇上都得费劲,更不用说去那儿见某个人了。布朗又一次打了个模糊的手势。接着几乎是跑向门口,一面伸手往衬衣口袋里掏。“我要你带张字条进城,讨个答复回来,”他说,“你能不能办到?”可是他并不听对方回答。他已经从衬衣口袋里抓出一张破纸、一截铅笔,躬身在门边写画,既匆忙又费劲,黑人在一旁见他这样写道:
瓦特肯尼地先生亲爱的先生请给来人我抓杀人手克里斯默斯的讲尚钱用纸包了把给来人你的真的他没署名。他抓起字条,瞪大眼睛瞧了一会儿,黑人在一旁看着他。他瞪着那张肮脏无辜的纸条,那潦草费劲的笔迹,他终于成功地通过它发出了整个心灵的叫喊。接着啪的一声放下,又加上几个字不署名但错不了你知谁然后折起来递与黑人。“把它带去交给警长。不给别的人。你看能不能找着他?”
“要是警长先不找到,”黑人老妇说,“把信给他。他会找他,要是他还活在的话。拿你那块钱,娃儿,拿了就走。”
黑人开步后又停下。他愣在那儿,不吭气,也不张望。黑女人坐在门口抽烟,一面俯视着白人虚弱而又凶狠如狼的面孔,这张本来清秀乖巧的面孔现在由于疲劳,不止是身体的劳累,变成了一副皱缩奸狡的面具。“我想是你事很急事,”她说。
“不错,”布朗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钱币,“给。你要是一小时内给我带回答复,我再给你五个这么多。”
“走哇,黑娃子,”女人说,“没时间你整天磨。你想要答复带回这搭儿?”
布朗注视了她一会儿。这时,谨慎和羞耻统统从他身上丧失。“不,不在这儿。带到那边斜坡地段的顶头。一直沿铁轨往上去,我会叫你。我会一直看着你。别忘啦。听见没有?”
“你甭担么子心,”黑女人说,“他会把它带到去,带回答复来。要是没啥挡他。走哇,娃儿。”
黑人上路了。但他的确受到了阻拦,而且还在他没走上半英里的时候。那是另一个白人,牵着一头骡子。
“哪儿?”拜伦问,“在哪儿见到他的?”
“刚才那儿那屋。”白人继续牵着骡子走,黑人在背后望着他。他没给白人看那张字条,因为白人没叫给看。也许白人没叫给看的原因是他不知道有张字条;也许是黑人在这样想,因为他脸上霎时掠过一道可怕的阴影。等阴影掠过之后,他高声叫喊起来。白人转身停下。
“他不在那搭儿啦,”黑人高叫,“他说他上铁路斜坡等。”
“谢谢,”白人说。黑人继续赶路。
布朗回到铁路轨道。现在他不再跑步前进了。他喃喃自语:“他不会办到。没能力办到。我知道他找不着他,拿不到那玩意儿,不会带回来。”他没提名字,没想到名字。他仿佛觉得他们现在都成了棋盘上有名无实的棋子——送信的黑人,警长,那笔钱,所有的那一切——都是未知数,都将无缘无故地被一位超然的棋手摆弄支使,这位棋手能够看清他还没移动的棋路,可以随时创立他必须遵守而棋手却不受约束的规则。他走到斜坡路段的顶端,又一次转身离开铁路钻进旁边的树林,这时他甚至感到无忧无虑了。他行动从容地估量着距离,除此之外,世间,他的生活中,什么也不用操心。他选好地方之后坐下来,从这个隐蔽处他可以望见铁路,铁路上的人却看不见他。
“只有我知道他办不到,”他想,“我甚至没指望。要是我看见他手里拿着钱回来,也不会相信。那不是给我的。我明白这点。我会认为那是误会。我会对他说你往前走吧。你找的是别人不是我。你找的不是卢卡斯·伯奇,不,老兄,卢卡斯·伯奇不配那笔钱,那笔赏金,他没干什么事。不,老兄他开始大笑,蹲着身子,一动不动,埋下疲惫的面孔,笑个不停。“是的,老兄。卢卡斯·伯奇只想讨个公正。只是讨个公正而已。不是吗,他曾经告诉那些狗杂种杀人凶手的姓名,该到哪儿去抓他,只可惜他们不愿那么干。他们从不试一试,因为那样做就只好给卢卡斯·伯奇那笔钱了。”接着他大声说道:“公正!”声音刺耳,充满辛酸。“公正。那就是一切。只消把我自己的权利给我。那些佩戴小星章的杂种,一个个都赌咒发誓地要维护美国公民。”他厉声说,差不多在喊叫,带着愤怒、绝望和疲惫的神情:“我不算是人,要是这样做不把人逼反才怪。”因此,直到拜伦走到他背后开口说话,他压根儿没听见任何声响:
“站起来。”
不会对峙多久。拜伦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但他没有犹豫;他刚爬到能看清对方、看见他蹲着没受惊动的身影的地方,便停了下来。“你个子比我大,”拜伦想,“但我不在乎。你在别的方面都比我强,我也不虚。你在九个月内两次抛弃了我三十五年没有能够得到的东西。现在我将被你打得头破血流,可我对此一点儿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