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尉迟绿萼(第5/6页)

“大可汗,别再犹豫了,这个女人心中完全没有你,她爱的是你的父汗沙钵略,对你毫无情义,随心所欲地将你置于危险之中,如今她还敢与侍卫私通,这更是不把大可汗放在眼中。就算这次我们能突围回去,下次她还是会为我们东突厥带来危险,更带来天可汗的怒气和战乱,她就是个祸害,大可汗不能心软啊!”启民可汗高声叫道。

都蓝可汗更不迟疑,手起刀落,斩向地下那个苦命而无助的女人。

大周千金公主、大隋大义公主、突厥大可汗的可贺敦、秦王杨俊此生最心爱的女人,此际,没有任何一个尊贵的称号与身份,能保护宇文若眉弱小的生命。

刚刚平息了江南三十州叛乱归来的杨素,还没有回他的越公府,便直接来到了大兴宫,禀报军情。

此刻,他觉得满身疲惫,但仍然强打精神,面对着喜气洋洋的独孤皇后。

“越公,你从阿摩那里路过,看他起居如何?身体还安健罢?这孩子,自己那样劳碌,还记着给父皇、母后配这些补药……”伽罗抚摸着杨素带来的那些装帧简单的木匣和纸包,近乎絮叨地问道。

今年四十八岁的伽罗,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果决明断了,而是多了几分儿女情长。

杨素有些放肆地盯着伽罗那张瘦削的脸庞。

她已经老了,这从前名闻长安城的美人,她的仪态上虽然仍带着高贵从容之美,却已尽失一个女人应有的风韵。

这些年来,从奏章上的批复,到太极殿上的隔帘听政、文思殿里的面训,他已经领会到这个女人看似单薄的身体中蕴藏的无限力量和智慧,内心深处对她颇为佩服。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杨素觉得,年近五旬的伽罗,根本就不像女人,她是一个穿着折裥裙的男子汉,是一个甘心坐在皇后位置上的帝王。

“晋王爷是十二天前渡过淮河的,他那天渡河后在行宫里写了一首《早渡淮》,特地抄了一份,托臣送呈圣上。”片刻后,杨素终于垂下眼睛,说道。

“哦?”伽罗惊喜地扬了扬眉毛,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杨素的目光,“快拿来给本宫看。”

杨素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质粗糙的诗笺,双手递给伽罗。

杨广用的东西,从衣食到器物,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他穿的内衣上常有补丁,一双鹿皮靴子七年里补过四次。

人人都说杨坚和伽罗俭朴,而比起晋王杨广,杨坚就算阔气的了。

伽罗展开诗卷,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又从头看起,轻轻念出了声:

平淮既淼淼,晓雾复霏霏。

淮甸未分色,泱漭共晨晖。

晴霞转孤屿,锦帆出长圻。

潮鱼时跃浪,沙禽鸣欲飞。

会待高秋晚,愁因逝水归。

“越公,本宫看阿摩的诗越写越好,拔乎齐梁余风,既素净又寄寓良远,意兴平和,唔,的确有几分王者之风……”

她越是对杨广赞不绝口,杨素越是觉得放心。

这次晋王杨广从并州南下,是和三弟秦王杨俊大换防,杨素路过扬州时,见到的不只晋王杨广一人,也见到了原本驻在扬州的秦王杨俊。

可从入宫到现在,伽罗没有一句话问起秦王杨俊,却总在挂念杨广。

杨广和杨俊都是她的儿子,偏偏亲疏之分这么明显,难怪杨广会动了那样的念头,是母亲的宠爱与偏心,给了杨广更大的野心。

杨素不禁想起杨广将诗卷送给他的时候,屏开众人,用那双棕黑微陷的俊目注视他良久,忽然间一揖到地,低声道:“一旦孤有得志之日,越公的提携之情,孤没齿不忘。”

那天,杨广的图谋让杨素吓了一大跳,他犹疑良久,才含糊答复道:“这废立大事,王爷急不得,臣想先探一探二圣的心意。”

杨广听了之后,却只短促地笑了一声。

现在,杨素知道杨广为什么那样笑了,——他的笑声中饱含着自信。

伽罗的心意已明,杨坚又是怎么样想的呢?杨素打算待会儿再去一趟武德殿。

“越公这次去江南平叛,听说半年时间里衣不解甲、身不离鞍……你这些年来也辛苦了,本宫和皇上想着,要让你的两个儿子杨玄感和杨玄奖都封公开府,再赐你良田美宅,让你好好休养身心。”伽罗放下杨广那张粗糙的诗卷,仔细地卷好,放上案头,这才郑重向杨素说道。

“二圣的深恩厚爱,臣何以当之?”杨素落泪了。

他虽然立功不少,但深知自己为人有些狂放不羁,家中奢丽过度,这些年来蓄养的美婢歌女,足有几百人。

而一向力行俭朴之风的杨坚和伽罗,却不但没有责备他奢华,还这样奖赏他,群臣之中,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得到这种待遇。

伽罗见他动情,笑道:“越公和独孤公同为我大隋的擎天柱石,本宫正想着,苏威也老了,只怕他今后当不了几年丞相,再过两年,本宫就将你提拔至尚书右仆射之位,与独孤公共参国事。”

说到这里,她手抚着杨广的诗卷,庄容道:“八年前,本宫就曾读过越公的出塞诗,还记得里面有这样几句: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望越公珍之慎之,毋忘当年的一片报国之忱。”

“是。”杨素浑身一震,谦卑地回答着。

作为一个才调出群、胸怀广远的大好男儿,他盼的是什么?不就是宰相之位么?这梦想竟然就要成真了……这一刹那,他真的想放下那副沉重的心事,像高颎那样光明磊落、不偏不倚地做一个“真宰相”。

然而这振奋只是一刹那的情怀,杨素的眼前又浮出了晋王杨广那张令人油然而生好感的俊美脸庞,耳边又隐隐响起杨广那富有魅惑力的声音。

他怎么能拒绝晋王呢?晋王曾是自己起复的恩人,多年来又与自己折节相交、同进共退;他怎么敢拒绝晋王呢?晋王是独孤皇后最宠爱的儿子,而太子杨勇却早已被杨坚和伽罗疏远。他早已经坐上了晋王的船,只能同此浮沉,同此生死。

武德殿与文思殿相比,显得十分轩朗开阔,门前没有院墙,却有一个十顷多地的跑马场,和一个并列着二十张箭靶的射箭场,周边种着高高的钻天杨,正当初夏天气,浅绿的树叶间筛下来几抹明媚的阳光,照在一片静谧的殿门前。

“臣叩见陛下。”杨素随着小内侍走进来,不待杨坚吩咐看座,已自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越公真是多礼!”杨坚有些嗔怪,躬下身子,亲手去扶杨素,他是个尚武的皇帝,所以一直更喜欢武将而不是文官,自开皇元年起,杨素前后打过大大小小几百场战役,无论是抗突厥、灭南陈、渡江平叛,杨素都立过奇功,这大小数百战,杨素几乎每战必胜,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杨坚对他另眼相看,“越公这些年来辛苦了,朕已经命人在大兴宫不远处为你起了一座新的越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