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两难(第7/9页)

朱能瞪起眼睛:“爹是个粗人,也知道这亲事讲究个‘你情我愿’。若你不想嫁,皇子怎么了?爹就算是拿着拐杖,也敢跟他们拼老命!”

朱明月抿起唇瓣,古来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面前黑瘦的男子一脸胡茬,却满脸认真、满脸疼爱。少女破涕为笑,不由得点了点头,道:“刚刚那公公也说了,皇后殿下只是让人传话、打个商量。那咱们就且容几日。事缓则圆。”

事缓则圆。

这四个字用来宽她爹的心尚可,却难以劝说她自己。事实证明,拖得越久,事情往往就越难以收拾。朱明月几乎是在第二日,就登门去拜访姚广孝,可姚广孝不在。不在皇上赏赐的府邸,也不在庙中,询问当值的几个僧官,却道是不知云游出城到何处了。

而朱能对此事仍抱有侥幸心理,一直到后来,金忠的上门。

十五岁是女孩儿家的及笄之年,过完年节,又过了生辰,朱明月恰好十四了,已近待嫁之龄。早前朱能几乎将应天府中所有试婚的佳婿人选都看了个遍,没料到早有人替他物色周全,还是原北营中最为亲厚的一个同僚。

这次朱明月没在屏风后面藏着,因为根本不用听。兵部尚书金忠是专程为大皇子朱高炽来提亲的。若此刻门外有端茶倒水的丫鬟经过,或许还能从这一个掌管着兵部、一个是刑部尚书的两位老将军口中,隐约听到“婚配”“立储”“嫡庶”之类的言辞。

于是朱明月带着红豆出了府,来到城西的一处茶楼躲清闲。

“之前那几位朝中官吏过府,都是为了小姐的亲事。现在留下老爷一个,应付得过来吗?”红豆摆开瓷杯,给她倒了一盏茶。

春日里的柳絮软绵绵的,飞扬如雪。

坐在茶楼的二楼雅室,凭栏远眺,整条街巷都映入眼底。还能望见隔着一道河岸的秦淮烟影,几艘画舫;间或还有用花灯彩锦装饰的官船,摇桨声声,在河面上荡漾开一道道金灿灿的涟漪。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此时正好到了江南最美的时节。

如她这般能随心所欲出门的官家淑女,实乃少数。假使传到宫里去,也不知是不是能以“不安于室”为由,让上面收回成命。

“其实那金尚书与老爷是旧识吧,小姐曾说过,算是共患过生死的,还能害咱们国公府不成?”红豆一边咂着嘴,一边像是自我安慰道。

“不放心的是你,说没事的也是你。”朱明月嗔了她一眼。

红豆撒娇地吐了吐舌头,“奴婢也是担心呢,其实小姐心里也是担心的吧?”

朱明月很想叹气,岂止是担心。那个地方,她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想不到这么快就再一次向她遥遥招手,而她此刻出府,躲过了那些琐言琐事,躲不开的却是皇命,不过是一日拖过一日罢了。

朱明月端起那茶盏在唇边抿了一口,也喝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在半盏茶入喉后,才微微蹙眉,“这味道陈了些,不像是雨前茶。”

红豆悻悻地说道:“听说今年的春茶刚到京城,就被人给买走了,剩下的也都给了官家,都吵着让茶商们赶紧再运一批过来呢。”

红豆说完,转身去一侧的红木桌案上取茶点。

这时候,雅间外忽然出现一抹紫袍丽影,顺着楼梯正徐徐走上二楼来。因这一处是半封闭,门口挡着屏风,只能从屏扇的折缝中看到外面。而那烫金亮紫的烟色在阳光中一掠而过,须臾,便是一道堪比三月春水的嗓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折扇甩开的声音,伴随着男子迷离动听的语调,透过双扇翠绣屏风、随风而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声音仿佛是淬在最明媚的春光里,丝丝入耳,让人的心都跟着醉了,实在很难让人忽视掉。

红豆禁不住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

朱明月将手中茶盏放下,片刻抬眸,就望见那出现在雅间门口、不请自来的一位紫袍少年郎。

缠枝宝相花纹织锦的深紫色锦袍,彩绣玉带,锦袍的面料还是织“宝相花”纹样的织金锦。这纹饰一度是帝王后妃的专用图案,与蟒龙的图案一样,为民间所禁用。在袖口和襟口烫染的大团紫箩花,更绣有寿字花纹,熠熠生辉。

只这一身穿戴,便可知其身份显赫,贵气逼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为卿之故,沉吟至今——”

尾音自两片唇瓣滑落,这少年郎的目光凝思而来,笑容灿烂。

红豆瞧见这忽然闯入的男子,眼睛瞪得溜圆,半张着的嘴还未说出来一个字,下一刻,下颚就被他用扇子尖儿挑起来——陡然凑近的俊颜,眼梢略微上翘,带出些许媚气;不笑亦有三分笑意,仿佛雪下朗月,春日桃花。

“公、公子……”

一贯牙尖嘴利的小丫头,难得结巴起来。

李景隆瞧见她涨红的一张俏脸,耳朵都红得仿佛能滴血,眼底的笑意更浓。朱明月轻咳了一声,男子才收回折扇,放过了那娇俏的小婢女,一把拉过来张椅子,慵懒地坐到了雅座里。

“小姐,这……”

红豆又羞又臊地在原地打转。

朱明月朝着她摆了摆手,示意无碍。红豆咬唇点了点头,便退出了雅间。

临走,还瞥了那矜贵的美公子一眼。

“小国公爷这是求贤若渴,还是春日里荡漾了春思?”故此隔着屏风,朗声念出那几句诗,撩拨得她的丫头春心乱动。

朱明月给他倒了一盏茶。眼下朝廷上上下下,都在为迁都之事忙得不可开交,而他贵为皇室贵胄,仍有闲暇特地来茶楼偷闲。

李景隆脸上的笑容明媚,扶着她搁在桌案上的手,轻轻一弹,“珠儿,我更喜欢你唤我‘九江’。”

倘若这情景被旁人瞧见,不会认为她是被调戏,定是觉得她跑到这城南茶楼来幽会情郎。至于这个自称“九江”的美男子,正是嗣位曹国公的皇亲、开国功臣李文忠的独子。

朱明月将手抽回来,没好气道:“不得不说,那两首诗被你曲解得倒也雅致。”

李景隆灿然而笑,“多时未见,可有挂念我?”

“你离朝仅仅两个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多情最是桃花眼。不仅是那眼,还有他的人、他的笑,似乎都氤氲着浅浅的桃花气息。何时见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是周围的一切偏又逃不过他的一双眼睛。皎皎玉颜,比江南女子更秀气几分,笑起来又很纯真。

这样的男子,很容易让女儿家心旌摇荡。

“才刚回来,便将京城里的新茶、好茶收购一空?”朱明月道,“肯花巨资扰乱京城茶市的人,就是你吧。殊不知大凡是求喝而不得的茶客,必是要将你念叨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