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第8/13页)

木头问:“要是尺寸凶了,还能妨害着死人?”

苏离离高深地摇头,“妨不着死人。棺材的尺寸凶了,约莫能睡出个僵尸来。”

木头不温不火道:“你不去挖开,想必那僵尸也行不了凶。”

苏离离翻起一双白眼,却言语不得。

木头见她无话,兴致忽起,随手捡一块长条角料,竖施一个起手式,斜斜便刺向她的印堂。苏离离只觉眉心风动,未及反应,眼睛一花,木头已“唰唰唰”一招尽点她全身十二处大穴。每一点都是要害,而每一点都只差毫厘即住手。

须臾收势,苏离离傻子一样呆站着。木头神情颇为自得,却绷着脸,矜持地一点头,手一扬,木条子飞回角料堆里。

苏离离幡然醒转,大怒,“有这本事在我面前显摆,当初怎的被人砍得七零八落,让我七拼八凑才凑齐了一个人?!”

木头声线沉静冷冽,“你何不问问伤我的人怎样了。”

“怎样了?”

“死了。”他轻轻地说完,掉头锯板,见苏离离张口结舌,又阴恻恻地补了一句,“谁伤我一刀一剑,我必要他的命。”

苏离离踌躇半晌,见他专心致志,还是忍不住打断道:“那个……我好像……也打过你……”

木头深沉地看她一眼,看得苏离离心肝一跳,“其实……是开玩笑……”

木头不言语。

“我只是……一时……那个激愤……”

苏离离好话说尽,末了,木头方抬头,半是鄙夷半是大度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苏离离望着他的眼睛,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不打白不打。”说着抓起一把刨花儿当头扔了过去。木头的手袖像带着风,一挥,刨花儿反过来撒了苏离离一身。

苏离离再扔,木头再挥。

半天,苏离离大叫:“不来了,不来了。你看撒了这一地。”

再半天,苏离离叫道:“木头,你再闹,我恼了!”

木头收了手,苏离离不顾自己挂着一身的刨花儿,抓起满手木屑子直摔扔到他脸上。

顿时,院子里如同六月飞雪,炸起一地杨花,洋洋洒洒,嘻嘻哈哈。

木头自拆了夹板,每日拄着拐杖练走路。过了月余,竟放下了拐杖,又过月余竟能将路走得四平八稳。苏离离一面骂:“还不会爬呢,就学着跑。欲速则不达,也不怕再折了伤骨,做一辈子瘸子。”一面买来猪蹄子,炖上黄豆,烧得鲜糯不烂,逼着他喝汤吃肉啃骨头。

入伏以来,天热得厉害。铺子里的活都放在早上,一到午时便收了工。苏离离将木料用白布遮了,夜里凉了喷些水,说是怕晒拱晒裂了。木头见她喷水,质疑道:“不会长出蘑菇来吧。”被苏离离一个白眼挡回去。

木头午后在后院葫芦架下,或捻指意会,或以木条做兵器,不时比画一下。竟是想的时间多,动的时间少,不知琢磨些什么。苏离离每每见他入定一般立在那里沉思,周身的气韵却如山岳凝峙,川泽静默,万物隐于其形般广阔精深,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不安。转顾四周青瓦白墙,墙外市井摊贩,心里知道这终不是他的天地,反倒坦然了几分。

看得无聊时,趴在旁边打个盹,醒了煮锅绿豆汤给大家消暑;或者切一个西瓜,去皮剔籽,用牙签子挑着吃。到了傍晚,用水泼地去暑气,铺开竹席纳凉,直待到星汉满天,蒙眬睡去,不知今夕何夕。日子穷人般清闲,又神仙般自在。

这天下了一阵雨,苏离离因天热,懒吃东西,煮了白粥,做了一个凉拌拍黄瓜。她吃饭的时候对木头道:“你腿脚好多了,一会儿随我上街一趟好吗?”木头应了。

两人吃了饭,踏着积雨,出了后角门,慢慢转到前面如意坊正街的妍衣轩。妍衣轩是制成衣的店子,装点得典雅别致,往来拿取净是达官贵人家的家仆侍婢。

苏离离进店时,妍衣轩李老板便迎头堆笑道:“苏老板啊,你是来取衣服的吧。”

苏离离寒暄两句,道声“是”。李老板便唤了伙计进店里抱出两个大纸盒子来,就在那精光锃亮的桃木大案桌上打开一个。将里面两件素色单花的男装铺在大案上,衣角工整,针线匀称,服色朴而不俗。

苏离离倚在大案桌一角,手抵着唇,展颜微笑,眼神指点木头道:“那边换上看看合不合适。”木头比苏离离高一点,身上穿的是程叔的旧衣服,肩肘诸多不合身处。少时,木头换了那身藏蓝色的衣服出来,修长挺拔,无处不合身。李老板不由得竖起大拇指道:“苏老板,你这位小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啊。”

苏离离无耻地一笑,颔首道:“那当然。”扯扯木头的袖子,端详片刻,闲闲道,“穿着回去吧,把那两件收了。另一样呢?”

李老板拂开案上的衣料,郑而重之地打开另一个厚黄纸盒子,顺着盒沿,拉出一套女装,细心地铺展在案桌上。却是一袭淡粉色的广袖长裙,里面是华缎,外面衬着薄纱,纤腰长摆,裙角上绣着朵朵桃花,疏密有致,点染合宜。

裙子一铺开在案上,满室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李老板指点着衣裙,滔滔不绝,这里多么幽雅,那里多么炫目,把一袭衣裙半实半虚地说得天花乱坠。苏离离一一地看了,淡淡点头,“不错,对得住我的银子。换个漂亮点的盒子包上吧,我要送人的。”

李老板笑得暧昧,“整个京城也找不出这么好看的衣裳,苏老板花大价钱是要送给心上的姑娘吧。”

苏离离笑得像朵花儿,“李老板又胡说,倒是送给一位姐姐的。”当下由他调侃,也不多说,只看人包了衣服,让木头抱了一个盒子,自己抱着这一个,出了妍衣轩。

走回去的路上,苏离离有些沉默。到得后街清静小巷,木头忽然道:“那件衣服我觉得你穿合适。”

苏离离没回过神来,“哪件?”见木头望了自己和盒子,明白他是说那件女裙,不由得失笑,却踢了踢角门叫道,“程叔,开门,我们回来了。”

七月初七这天,万户乞巧。苏离离早早吃罢晚饭,对程叔道一声“我出去一会儿”。程叔点点头,沉吟片刻,只道:“莫在那里多待。”苏离离捧了那个衣裳盒子出去了。木头冷眼看着,也不多问。

苏离离沿街转巷,来到城心。这个时辰,百家歇业,只有秦楼楚馆,渐次开张。暮色昏黄下,灯红酒绿慢慢清晰起来。明月楼开在当街,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艳妓迎门邀客,将那三分的虚情七分的假意,按斤论两,作数出卖。

苏离离只从边角门进去,使了几个银子给后廊下闲着的打手,引了去见老鸨。老鸨汪妈妈正张罗着扯大堂里的一张彩绸,见了她,认了片刻方道:“苏小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身子朝苏离离这边一靠,一阵闷香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