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第5/9页)

时绎之听她一阵劝说,急切之态溢于言表,沉吟半晌道:“你在陈北光那里说要见我时,谎称我是你义父。离离,我既是你娘的师兄,认你为义女如何?”

苏离离一怔,眉毛轻轻蹙起,心中思忖半晌,摇头道:“我虽想要你救他,可你害我母亲,我怎能认你为父……”

时绎之低头看着袖子,默然片刻,笑道:“也罢,我原不配做你义父。”他抬头看向木头,“我可以救你,但是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木头道:“你说。”

“你得了我四十多年的内力,不仅内伤可愈,武功也必然大进。我的师侄女苏离离,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你需立誓,有生之年护她周全,不被坏人所害。否则我予你的内力尽消,筋脉俱断而亡。”

木头听着,眼仁在灯光下有些收缩,态度却很坦荡,“我会护她一生一世,却不是因为要你的内力。我不会立这样的誓,你愿救则救。”

时绎之遭拒,却拊掌大笑道:“好,好,你二人都很好,遇挫而不折节,向死而泯不畏。韩先生,我们该怎样疗这内伤?”

第二天,韩蛰鸣以针灸封住二人几处大穴,以防真气散漫。时绎之试探着将内力从掌心透入木头掌心,经手三阳经行至天突,沿任脉而下,汇于丹田气海,一一修复他受创的经脉。时绎之脉息中冲突的真气找到了出口,源源不绝而出,像翻腾的洪水倾泻,终于不再漶漫肆虐。

二人疗伤之际,苏离离百无聊赖,跑到木头住的小木屋里。屋子只一丈见方,一桌一床,却整洁清爽,一如他过去收拾的那样。藤条箱上叠着的衣服,正是苏离离为他定做的那件青布长袍,已不足他的身量,袖口也有些磨破了,却洗干净放在那里。她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后院的井边打一桶水倒在盆里,洗他的白棉衣洗得咬牙切齿。

床头上摆着一本书。苏离离拿过看时,是本《楞严经》。她愣了愣,想他这一年多来生死徘徊,如何勘透。揭开一页,边角有些起毛,显然时常翻看。苏离离思绪缱绻,随着那古雅简练的字句读下去。

经上讲到阿难为摩登伽女所诱,将失戒体。佛祖遣文殊师利持咒往救。待到佛祖开讲正法,阐悟空性时,便觉艰深难懂,只因是他看的书,她又折回前页去读,还是看不懂。缓缓合上书页,却拿在手里,望着那扇小窗发愣,直到木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苏离离回过神来,笑道:“伤治好了吗?”

“我的伤已无大碍,他的伤还没全好。明天继续。”他点上烛火,屋里明亮了许多。火苗在他眼睛里跳跃,黝黑的眼仁映着火光。脸色虽持正,眼中却有深深笑意。

苏离离见他这副样子,不阴不阳道:“江大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木头淡淡笑了,伸出双手给她。苏离离握上他的手,有些陌生的细腻温柔,从指尖蔓延到心底。静静握着,却有情愫流动。木头望了她许久,轻声道:“我离开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苏离离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身后夜幕渐渐垂下,缓缓道:“还好。被人掐过脖子,中过箭,断了根肋骨,晕过两次。铺子在城破时烧坏了,我又把它修好了。”

木头收了笑意,“还有呢?”

苏离离眼睛有些发酸,“程叔被人害死了;我救了一个孩子,后来也让人杀了;言欢姐姐把我的事说了出去,不过她也是不得已。”

木头默然片刻,道:“还有吗?”

苏离离望着他道:“没有了。”

他捏着她的手微微用力,看着她放在膝边的书,轻声道:“《楞严经》上说:‘又如新霁,清旸升天,光入隙中。空中诸有尘相,尘质摇动,虚空寂然。’”

苏离离道:“什么意思?”

木头将她拉起来,沿着手臂抚上她的肩头,声音中正清明,“就是说雨后新晴,太阳光射入门缝,从门缝的光里可以看到空中尘埃飞扬,就像你经受波折,颠沛流离;尘质轻而浮动,但虚空依然寂静博大,虽然看不见,却时刻相伴相随,就像我。”

他顿了一顿,“我一直很想你。”

刹那间有大颗的泪从苏离离的眼眶里溢出,明珠一般剔透,跌碎在地板上。不知是他先拥抱,还是她先依靠,落燕归巢般紧密,竟不觉有丝毫间隙。苏离离用力一口咬在他肩上,用力地咬,一字字恨道:“可是你走了!”

木头吃疼,也不辩解,“我再不那样子。”

相拥良久,她把脸埋在他肩颈处,用衣料蹭净了泪,仰起脸道:“你叫江什么?”

木头望着她的脸庞,“江秋镝,江河的江,春秋的秋,箭镝的镝。”

苏离离道:“今后改叫江木头。”

木头板着脸,似在犹豫从是不从,半晌弱声抗议道:“父母起的名字……”

苏离离打断他道:“姓江,名秋镝,字木头。”

木头额上青筋浮了一浮,低头从了。

苏离离大喜,戳着他的肩道:“说父母。”

木头闷声道:“我父亲是以前的临江王,被鲍辉进谮,皇上下令诛了九族。”

苏离离的眸子猫一样眯起来又睁开,点头喟叹道:“我爹名叫叶知秋,幸会,幸会。”

木头翻起一双白眼勉强应道:“久仰,久仰。”

正值早春,细雨在屋外飘飘落下,像满天浮尘盖世。他们牵着手跑到药院里,铜灯之下,头发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像染满了晶亮的糖粒。不知是跑的,还是冷风吹的,苏离离脸上有些红,格外动人。

韩蛰鸣夫妇、陆伯和时绎之都坐在桌前等他们吃饭,但见木头笑容虽浅淡,却真挚;苏离离眉目顾盼,灵慧动人。他们站在一处,说不出的协调,让人只觉心意圆满,岁月静好。几人看着,都不觉微笑,韩真却有些愣怔。

一顿饭吃下来,苏离离忍不住问木头,“你一年多来吃的都是这样的饭菜?”

木头点点头。

“这么难吃你怎么吃得下?”

木头踌躇了片刻,沉闷道:“吃习惯就好了。”

韩蛰鸣的夫人四十上下,眉黛烟青,风韵犹存。年少时患了麻风病,父母宗族都视若灾祸,将她丢弃在乱葬岗上。她天寒地冻趴在雪地里等死,正遇着韩蛰鸣经过救了她性命还治好了病,便嫁给了他。韩夫人温柔贤淑,样样都好,唯独厨房里的功夫不能恭维。人说熟能生巧,几十年下来终于能做到饭不煳、菜不生、汤不咸的地步,然而越往精深钻研,越是进步迟缓。

苏离离吃了两天,第三天上,拼了小命气喘吁吁爬上峡谷,去冷水镇买了一窝农家泡好的酸菜、一块猪脊肉、三斤米线,以及豆粉、鲜姜、芫须、香油等物。北方人爱吃面做的东西,南方人嗜吃米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