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96年,清岗,刘湾(第7/13页)

这天下午,高翔步行出村,打算走到公路附近有信号的地方给孙若迪打个电话,走出没多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左思安正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十来米的地方,见他停下,她也站住。

“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干什么?”

“我想借你的手机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这是她头一次跟他讲话,她并不看他,声音低而清晰。他差点儿说村子里有一部公用电话,何必跟他跑那么远,再一想,她当然是跟他一样,不想让别人听到电话内容。

他点点头:“好,走慢一点儿,注意别摔倒。”

连日雨雪初停,道路泥泞,他知道她不会接受他过去搀扶,只能尽可能地放慢脚步,同时留意身后。走到公路边,他递手机给她,她摇头,走开一点儿:“你先打。”

他匆忙拨给孙若迪,孙若迪问他:“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我快担心死了。”

他支吾以对:“我还在清岗,你还好吧?”

孙若迪有一会儿不说话。

“对不起,若迪,我这边实在走不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回来好好陪你。”

孙若迪毕竟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好吧,你好好照顾你外公。”

“你嗓子好像有点儿哑。”

“大概着了点儿凉。”

“乖,去买些感冒冲剂喝了,多喝水,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不要弄得感冒加重了,我会尽快回来看你。”

他挂了电话,走过去将手机交给左思安:“我去那边抽支烟,你只管慢慢说。”

他以为左思安跟她父亲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便走远了一些,点了一支烟,然而只抽了三分之一,回头一看,左思安已经放下了手机,走到了公路旁边,路上车辆飞驰而过。雨雪霏霏之后的田野上草木枯败,她穿着一件又长又厚的羽绒服,身影臃肿,却显得异常萧瑟,仿佛随时可以被风刮走一般。

他连忙丢下香烟走过去,看到左思安的脸上眼泪纵横,他拿纸巾递过去。她没有接,把手机交还给他。

“怎么了?”

“我爸爸不肯理我了。”

她只说了一句,便号啕大哭起来,哭声被呼啸的北风刮得支离破碎飘散开去。这样完全孩子气的伤心号哭让高翔大惊,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刚伸手想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她已经受惊地退缩避开,转身向村子里走去,仍旧哭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撞撞,到了村口,才努力吞住哭声,将头垂得低低的。

他跟在她后面,不禁对左学军这个人起了深深的憎恨。他想,一个号称一向慈爱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对女儿不闻不问,把她弄得如此绝望。

送左思安回去以后,高翔跟梅姨说他有事要回一趟清岗,当天就会赶回来。他直接开车去了左家住的县政府大院宿舍楼,已近黄昏,不少人家都飘出炒菜的香味,他上楼敲门,左学军开门:“你找哪位?”

“左县长,我叫高翔。”

他皱眉想想:“你是高明的儿子吧。”

高翔没想到他对父亲有印象:“对,我想找你谈谈,可以进去吗?”

左学军让他进去,冷淡地问:“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去看你女儿?”

“那是我的家事,用不着外人管。”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她现在的情况?你以为我用别人来提醒我吗?”左学军嘴角牵动,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她快要生孩子了。我才14岁的女儿,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眼前这个男人分明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高翔的一腔怒火顿时熄灭,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我只想告诉你,她很孤独,她母亲每周去看她,可是她跟她母亲相处得好像有一点儿问题,一心盼着你过去。”

左学军坐倒在沙发上,用手抱住头,手指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你……别担心,梅姨是医生,把她照顾得很好。”

左学军头也不抬,更没有说话。高翔尴尬地站着,打量四周,突然发现客厅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打包,还有两个行李箱和一个大背包叠放在一边。

“左县长,你要调回省城吗?”

就在他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左学军开了口:“省里一个援藏干部在阿里出了车祸,需要回来治疗,我申请过去顶替他,已经得到批准,等一下就启程去机场。”

高翔怔住:“你不打算去看看你女儿,就这么一走了之?”

“她妈妈会去陪她。”

“我不清楚你的家事,不过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她需要的是你们两个都在她身边。”

左学军再度沉默。高翔有些不能置信:“你该不是觉得她出了这事让你见不得人,所以你要跑去西藏吧。她是你女儿,是受害者,完全无辜。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左学军抬起了头,灯光下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这需要什么资格?没错,陈子瑜是我的舅舅,不过他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住嘴。”左学军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高翔挣扎了一下,没能甩脱他,火也蹿了起来:“那件事让你蒙羞,所以你不让人提那个人的名字,不去看你的女儿,甚至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这就是你的应对办法?”

“你凭什么来揣测我的想法,你根本不明白一个做父亲的心。小安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当年我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从外地赶回来,守在产房外等她出世,看着她从一个婴儿长成一个小姑娘,我以为我可以一直好好照顾她,直到她长大成人,看着她成家。可是我带她来清岗,忙着工作,没能保护好她,让她经历这种痛苦……”

“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还是个孩子,你难道不应该尽力去关心她吗?”

“你轻飘飘一句‘已经发生了’就带过了,你知道我经历的是什么选择?她在学校晕倒,送去医院,我才知道她被人强奸怀孕已经五个月了。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竟然一无所知。我一次次逼着她跟我讲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发生的。她哭得声嘶力竭我也不肯停下来。我去公安局报案,看着他们抓来嫌疑犯,听他交代,只想亲手杀了他才能解恨。他逃跑之后,我催促公安局加大力度追捕他,还强行上了警车,连累出警的警察都受了处分。我妻子指责我着了魔,完全不想想为什么那个浑蛋作恶这么久,却没有其他受害女孩的家长去报案。我一个人把事情闹大了,我们的女儿将来怎么办。可是我没办法去想,我停不下来。弄到现在,我没能给女儿报仇,女儿甚至还要生下那个人的孩子来保住我不被追究责任。我眼睁睁看着她的一生给毁了,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她?我怎么去关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