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12年,阿里(第2/3页)
“开咖啡馆大概是很多人的梦想。”
“那么成为一名医生,对你来说算是职业目标,还是梦想?”
她犹疑一下:“只能说是职业目标吧。至于梦想,我的梦想很简单,过充实的生活就行了。”
“按我的理解,忙碌不等同于充实。我对巴尔的摩那个城市没多少印象了,只记得似乎有些住宅区空置,治安好像不大好。”
“嗯,因为制造业不景气,经济衰退,失业的人多,治安确实不算好。”
“你妈妈呢,还住在波特兰?”见她点头,他说,“波特兰那种地方倒像是可以几十年保持不变,时间跟静止了一样。”
“其实波特兰也有变化,我今年过去的时候,机场在扩建,来自中国的游客多了很多。据我妈妈说,现在好多缅因的中学生源不足,财政紧张,都在大力吸引中国孩子过去读书,很偏远的小镇都有了小留学生。不像我去读高中的时候,整个学校只我一张东方面孔。”
“所以这世界上确实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左思安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一时无法作答。在漫长的旅途与时差转换后,又经历了与父亲见面后内心激烈的情感波动,再与他相处一室,却要保持镇定,她已经疲惫不堪,无力挣扎着强撑出一个没事人的样子继续聊天。
“对不起,我真的累了,你不介意的话——”
“你睡吧。”
房间里安静下来。一张床宽不过一米五,他们各靠一侧,中间只隔着几十公分,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高翔仍旧没有丝毫睡意。他侧头看左思安,她像她说的那样,入睡很快,已经沉沉睡着,头侧到一边,呼吸均匀而绵长,一只手搁在枕上。
他回想起她快满15岁那年,从阿里回来,在成都的宾馆,也是这样躺在他的身边。不同的是,那一次她在痛哭,将他抓得很紧,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哪怕睡着也不肯松开。她今年30岁,在国外独自生活这么久,并且成了一名可以冷静面对生死病痛的医生,大概早已经学会并习惯了一个人化解心头块垒。
而他呢?他是一个15岁的男孩信赖的父亲,在所有人眼里几乎都是成熟理性的化身,只有碰到她,他的理性判断才似乎被搁置到了一边。
客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了两下,左思安似乎已经睡得深沉,没有反应,高翔马上过去开门,外面站的是左学军,他乍然看到高翔,大吃一惊。
高翔彬彬有礼地轻声说:“左书记,您好,您女儿非常疲倦,刚刚睡着,有什么事可以晚些再跟她说。”
左学军神情尴尬,转身要走,却又站住:“方便的话,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高翔略微意外,但马上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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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宾馆,左学军问高翔:“酥油茶喝得习惯吗?”
高翔点头:“没问题。”
左学军将高翔带到离宾馆不远处一个茶馆内,没有招牌,门面小得一点儿也不起眼,里面更是狭窄而简陋,墙壁发黑,光线昏暗,客人几乎全是藏民。靠最里面的灶上大锅内砖茶翻翻滚滚,已经煮到沸腾,一个满面皱纹的藏族老人将茶汁舀起,过滤掉茶渣后倒入圆筒,加进酥油和盐,再充分搅动,打制着酥油茶。
“外来的游客大多喜欢喝甜奶茶,这家店里只有酥油茶,而且没用已经慢慢普及的电动酥油茶机,全手工烹煮,连酥油都是店主自制的,味道很正宗。”
这时唯一的服务员把一壶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端了上来,左学军将茶倒进木碗内,推到高翔面前:“喝吧,对于预防高原反应还是有用的。”
“谢谢。”
“你父亲还好吧?”
“谢谢,他还好。”
“最近几年清岗酒业发展得似乎很不错。”
“还算可以,我父亲是董事长,企业由他管理,我专心做我自己的一点儿小生意。”
两人都一阵沉默,礼貌的寒暄显然进行不下去了,左学军决定直接进入正题:“小安没跟我提起你也过来了。”
高翔坦白地说:“她根本不知道我会来。”
“前几天,我给她妈妈打了电话,”显然他很少与前妻联络,他字斟句酌地说,“她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而且已经向她求婚。我请你出来,只是想提醒你,如果小安的生活已经有了安排,你不能干扰她。”
高翔失笑:“左书记这是在让我知趣地离开?”
“小安现在看上去又独立又理性,如果交了男友,又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肯定是考虑成熟了。我希望她的婚姻能顺利幸福,不要因为回来看我一趟就横生枝节。”
“她没跟您提起她订婚的事吧?”左学军默认。“那么她有没有跟您提到为什么会突然来看您?”
左学军沉默片刻:“她没有说,我也没问。”
“您难道丝毫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她已经有将近13年没有回国,如果我没猜错,她大概也很少跟您打电话通报她的生活。”
“是的,我们大概一年通一次话,一般在春节前后。这次接到她的电话,说准备来看我,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并没有把她的出现看成理所当然的事情,”左学军盯着手里捧着的木碗,“我很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可是,我对她这么长时间的生活都一无所知,想问的问题太多,又觉得问什么都是唐突的。我连感激和高兴都来不及,该怎么开口问她为什么来看我?”
“如果您真的很欢迎她来看您,那您可并没有表现出来。我今天下午看到她的时候,她刚跟您分开,看上去非常不开心。”
左学军被高翔不动声色的指责刺痛了,将头扭开,对着斑驳剥落的墙壁,良久才说:“我知道,她完全有权生我的气,我表现得很差劲,一直如此。”
“所以你打算满足于这样一个久别重逢:接十几年不见的女儿回家,请她在家里吃饭,带她逛逛工艺品市场,赶走那个尾随过来的男人,送她去机场,让她嫁给你从未见过的外国人。”
“她完全没提起她的男朋友,我想我没资格多问什么。”
高翔冷冷地说:“她完全没对您提起的事情肯定不只她的男朋友。如果我没记错,在她出国以前,她对您提的唯一一个要求是请您回家。她14岁的时候,我去您家,要求您去刘湾看看她,您拒绝了,没跟她告别就来了阿里;她还不满15岁,长途跋涉到阿里来看您,您给了她一个许诺,可最终没有兑现;至于把我从她身边赶走,您在她17岁那一年的春节也做过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的表现没好多少——我想一个父亲能为女儿做的应该不止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