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00年,汉江,波特兰,纽约(第11/15页)
与她上车的地方相比,这个地铁站光线昏暗,显得陈旧而逼仄,月台上没什么人,地面和铁轨上扔着垃圾,看上去十分肮脏。她正准备去找线路图,突然呆住,两只肥硕的老鼠竟一前一后从她面前快速穿行而过,跑进了隧道,这情景恍如她经常做的噩梦再现眼前,她吓得连连后退,一时不知道身在哪里。
突然一只胳膊从她身后绕过来,扼住了她的脖子,她刚尖叫出来,那只胳膊狠狠收紧,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别叫,把钱包交出来。”
她再度闻到了恶臭,呼吸困难,胡乱摸自己的口袋,记不起来钱包放在哪里,被掐到接近窒息的那一刻,终于摸到钱包丢到地上,这时月台上有个女人大叫:“嘿,干什么?放开她!”
那人松手,将她推到一边,捡起钱包一声不响跑了出去。她蹲下喘息着,一个胖胖的黑人女士走过来扶住她:“宝贝儿,别怕,我已经报警了,你没事吧?”
她讲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警察很快赶到,那位热心的黑人女士滔滔不绝地跟他们讲着事发经过,加上大量惊叹:“天哪,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他们站在那边,我根本没注意到,还以为他们认识,后来才发现不对劲;我实在是气坏了,就大叫出来,那个家伙捡了钱包就跑了;居然在圣诞节这一天抢劫,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一定是个嗑药嗑疯了的浑蛋,我要是有枪,我一定……”
左思安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警察只当她吓呆了,扶她坐下,其实她除了强烈的不洁感觉,并没感觉到多少恐惧,倒是在想,到纽约只大半天时间就被抢劫,足够让她妈妈更加认定她坚持要到这个城市来读书有多可笑了。
一个女警察问左思安有没有受伤,是否需要去医院检查,她的脖子上被勒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但听到医院便马上摇头:“不需要,我没事。”
她随后被带到警察局做笔录,时值节日,警察局内电话铃声还是不断响起,警察不时带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看上去十分忙碌。左思安坐在一边,近乎机械地回答着警察的提问,不过她除了告诉警察钱包里大致有些什么东西以外,根本没法儿讲出比那位女士更多的信息。袭击来自她的身后,前后大概不到一分钟时间而已,她根本没看清袭击者的长相穿着,而她站立的位置刚好是摄像头拍摄不到的死角。
案底录完之后,警察问她住在哪里,说可以送她回去,她身无分文,也没有其他选择,将酒店地址告诉了警察。警察开车送她,一边友善地告诫她:“尽管这几年纽约治安有了大幅好转,但地铁抢劫案仍时有发生,以后切记,独自走在某些偏僻的区域,一定不要逗留。”
她点头答应。
到了酒店,左思安谢过警察,去前台查到Peter预订的房间,上去敲门。于佳开门,她早等得焦急,正与Peter商量该怎么办,看到女儿回来,明显松了口气:“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附近。”
“小安,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她摇头:“你们去吃吧,我累了,妈妈,把我房间的钥匙给我。”
她的房间就在于佳隔壁,她进去,锁上门,一口气将所有衣服脱掉,冲去浴室洗头洗澡,可是在热水冲刷之下,她的身体仍旧绷紧到了僵痛的地步,无法放松下来。
你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这一切吗?母亲的责问在左思安耳边响起。她不得不承认,高翔突然出现在波特兰,带给她的狂喜淹没了她,其他一切都被她刻意忽略了。
她穿上睡衣,正在擦干头发,房门被敲响,她不想理睬,但门外的人显然也不肯放弃,停了一会儿,有耐心、有节奏地再次敲着。她无可奈何,只得出来,透过猫眼一看,于佳站在外面,她一边打开房门,一边恼怒地说:“妈妈,放过我吧,我不想吃饭……”
她顿住,门外除了她母亲,还站着高翔,于佳冷冷地对他说:“你看到了,小安没事,请你离开吧。”
“于老师,我要和小安谈谈。”
于佳显然不赞成他们谈话,可是看看女儿扶着门默然无语,并无拒绝的意思,只得摇摇头:“小安,我和Peter出去吃饭,你们谈吧。”她转向高翔,“我还是那句话,高翔,请保持理智。”
高翔进来:“你去了哪里?”
“随便转了转。”
他突然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这是怎么了?”她试图摆脱他的手,然而他一手按住她,一手拨开她的睡衣衣领,对着灯光仔细审视,那里是一圈青紫瘀血的痕迹,“怎么会伤成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遇上了抢劫,不过没事。”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不是14岁,也不是16岁,我今年18岁了,不能一边口口声声讲自己已经长大,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一边又碰上一点儿事就打电话求救。”
她态度平静,他有异样的心疼,轻轻触摸伤处:“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用,我真的没事。”
“对不起,小安。”
“不关你的事,我不该在那一站下车逗留的。”
“小安,你在医院看到的那个孩子……”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打断他:“我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
“听我说完,小安。他是我儿子。”左思安怔住,高翔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肯定地说,“他小名叫宝宝,学名叫高飞,是个很聪明可爱的孩子,从一学会说话,就叫我爸爸,我很疼爱他。”
左思安的手在他手里微微颤抖着,讲不出话来。
“他一出生就有很严重的先天心脏病,在国内已经做过两次手术,现在刚刚在长老会医院动完第三次手术,还必须接受特别护理,出院之后也要定期复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纽约陪着他。”
左思安愤怒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我不想听。”
“小安,我很抱歉今天让你用这样措手不及的方式知道这件事情。可是我必须跟你解释清楚,如果我们决定在一起,有些事情,是必须共同面对的。”
左思安沉默良久,突然举手脱去套头式睡衣的上衣丢到一边。高翔怔住,只见她没穿内衣,直直站在他的面前,半湿的长发披散着,纤细的身体有姣好起伏的曲线,肌肤细腻白皙,然而肚脐下方正中有一个竖直的疤痕,一直延伸到整个小腹,看上去十分醒目。这是她做剖腹产留下的疤痕。
当初左思安精神濒临崩溃,急欲摆脱肚子里的胎儿,主动摔倒导致大出血,生产时情况紧急,为了快速进入骨盆腔,医生采取了直切的方式剖腹,这样处理的伤口张力本身就大于横切,而她一出产房就勉强挣扎,又导致了刚缝合的伤口迸裂,医生不得不重新缝合。再加上她当时不到15岁,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组织生长旺盛,创伤后反应性强,皮肤张力远比成年人大,所以伤口在愈合过程中出现了严重的疤痕增生,最终来得远比一般人剖腹产留下的伤疤要狰狞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