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永夜之行(第2/4页)
“青蕙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我反而踌躇起来,我一方面迫切地想报仇,一方面又不想把一个无辜的少女卷进罪恶里。她看出了我的犹豫,满面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她问我知道什么是最完美的爱吗?我茫然地摇头。我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遑论完美的爱。她告诉我,她所领悟的完美之爱要像虎与伥,彼此终极地占有,终极地死心塌地。
“那年她才十三岁。我不敢相信一个孩子竟然有这样暗黑、扭曲的内心,但定神一想,想着要杀人的我不也才十四岁吗?于是,我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她。她提了几个意见,然后和我定下了具体时间。当她再次望向我,我握住了她的手。从那天后,我们认定彼此交换了真心,从此肩膀并着肩膀,软肋贴着软肋。”
辛霓有些听不下去了,她仿佛也走进了那一天的雨幕,站在旁观者的位置,看着他们如何歃血为盟,如何携手并肩。
他的叙述仍在继续,她怔怔站在那里,硬着头皮听他继续往下说。
“那天的计划很顺利,青蕙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高衍骗到了指定的地方。我从背后蒙住了他的头,绑架了他,把他带到一片废墟里。我把他绑在电线杆上,摘下他的头套,想让他死个清楚明白。出乎我意料,高衍竟然很平静。他连着对我说了三声对不起,除此之外,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既没有解释他那三句对不起的深层含义,也没有要求饶的意思。如果他多说一句话,我也许会被激怒……但他没有。我拿着刀逼近他,刀架在他脖子上时,真正被吓到的人反而是我自己!
“我几次举起刀又放下,当我最终把刀丢下时,我恨透了自己。我突然扑过去,揪起高衍的头发,发疯一样将他的头往电线杆上撞。我掐着他的脖子,哭叫着让他还我妈的命来。打到最后,我意识到我妈妈再也回不来了,而这个罪并不该由高衍来背。我收了手,跪在地上大哭……
“冷静下来后,我有些后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高衍,杀他已经不可能,可是放他走,我会有很大麻烦。高衍看出我的心思,和颜悦色地跟我保证,如果我放了他,他一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别无选择,犹豫了一会儿就上前去解他的绳子。谁知我刚打开绳子上的第一个结,一群警察就冲进来把我按住了。我自以为设计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绑架高衍时留下了目击者。
“我被高燕琼告上了法庭。我奶奶闻讯赶来求我爸出面斡旋,也求高燕琼看在我年少冲动,最后悬崖勒马的分上,放我一马。高燕琼铁了心要送我进监狱,无论我奶奶怎么求,都不松口。我奶奶甚至对他们下了跪……我爸迫于无奈,做了个折中处理,他为我请了当时最好的律师来打这场官司。
“律师告诉我,鉴于我仅实施了绑架行为,而未索财,应当视为没有实施全部犯罪行为,加上我没满十六周岁,他估计量刑不会太重。如果我有办法让高衍出面证明我曾有释放人质的举动,他就可以为我辩称‘犯罪中止’,并有很大把握让法庭认可。这样一来,我就有可能免除牢狱之灾。
“律师为我奔走了几次,但到最后,高衍还是没有出庭为我作证。我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被送去了少管所。少管所的日子很不好过……”
岂止是不好过?进过少管所的人永远无法想象一群少年,竟会有比成人更邪恶残酷、更人性崩坏的内心。刚进去那几天,他被孤立在一个角落,每天听那群少年高谈阔论自己在外面犯下的辉煌事迹。他们的罪名各有不同,有的是抢劫杀人犯,有的是行凶滋事犯,有的是惯偷,有的是强奸犯。
最初靠近他的是那个十六岁的惯偷,他对他编造了一个凄惨的童年,用一些相对善意的举动赢得了他的同情和信任。苦闷的他对他兜了底,并将他引以为朋友。但没多久,他就发现那个朋友的目的是为了骗取他的食物。他拒绝这种利用,同他断了交。那人转身便将他的底子抖了出来。
一个连绑架都未遂的人,自然成了狼群眼里的羔羊。他们不再忌惮他眼底的黑暗,开始明目张胆地殴打、欺辱、虐待他。他从没放弃过反抗,因此常年遍体鳞伤。看守所里肮脏闷潮,他的伤口总是发炎、化脓,与此同时,他的身上总是不间断地往外冒出大片大片的湿疹。他在灼热的痛与痒中挣扎了半年,像是受到了驯服,他内心时刻叫嚣的仇恨、悲愤渐渐平复了下去。他开始想要活下去,活得舒服一点。想在监狱里过得舒服点,他就必须比那些人更狠。他逮着了个机会,对那个骗过他的惯偷下了手。积怨如火山爆发,他野兽一样骑在他身上殴打他,用牙齿撕咬他。那帮少年受到了挑衅,一窝蜂扑上来群殴他。他豁出命一般和他们对打,数不清的拳脚落在他身上。他一次次被打趴在地上,一次次又朝那群人扑去。打到最后,连那群人都胆寒了。其中一个人叫了狱警……
他被送去狱内诊所隔离治疗,挂了五天盐水,浑身上了多处夹板。他有了一周的自由和安适。正是那一周,让他刻骨铭心地懂得自由和生活该用什么去换。
回到监狱后,他受到了处罚,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来招惹他。让他觉得讽刺的是,当他的内心彻底适应这所监狱,那些奇痒无比的湿疹便再也没发过。
为了早点从监狱出去,他任劳任怨地做上头分配下来的工作。工作以外的时间,他便乐此不疲地去图书馆看报、背书。他记忆力很好,凡是过他手的书,从《牛津字典》到《孙子兵法》,从《国富论》到《经济学原理》,他都能做到韦编三绝,倒背如流。
每当夜幕降临,他就挺尸一样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回顾他从外公、父亲那里耳濡目染来的政道、商道,然后结合他读的书,做进一步的参悟、分析。入睡前,他会感性地透过头顶的小窗仰望一阵星空。监狱的日子太过黑暗,哪怕是白天,他都觉得特别黑,所以他尤其珍惜他能看到亮光,哪怕只有星星点点的亮。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在世上另一处,有一个女孩和他一样过着被囚的生活,他们也许看过同一片星空——无论他们的人生多判若云泥,但当他们仰望星空时,心里头所渴望的那些东西应该都是别无二致的。
一年后,表现良好的他依法获得了减刑,他实际上只在监狱待了三年,就刑满获释了。出狱当天,奶奶一个人来接的他。她领着他去吃了碗大排面,然后给了他一个联系方式。奶奶告诉他,大饥荒那年,她家族里有一支亲戚逃难去了镜海,几十年里都杳无音信。但前几年,那一支竟有个后人回了渔寮乡。那个叫祁阿四的人认祖归宗后,一直留在渔寮做倒卖海鲜的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