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珠泪(第3/8页)

爹爹拉了一下他破烂的衣襟,他急忙低垂了头。

爹爹悬壶济世多年,一直给他灌输的就是医家道理,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人本身的肉身所在,鬼神妖魅则是旁门左道,至于道人仙家,爹爹一向视为欺世盗名之徒。

他不曾想到,有一天,爹爹会拜倒在曾经最看不起的人面前,祈求一味药材。

“给你倒也无妨,只不过,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道人淡漠地说着,伸手安抚着座前的老虎,那老虎毛如白雪,其间点缀着黑色的斑纹,硕大的体型像是一块巨石匍匐在道人身边,粗壮的咆哮声吓得十多岁的他大气不敢出。

“只要上仙赐予那一味药,小人刀山火海也……”

“没那么严重,”道人冷冷地道,“不过是日后你家小子需为我寻找一个人。”

“找人?”

“嗯。”

“只是我家小子一个眼瞎,现下暂时还可看见,日后头痛便又会眼疾发作。需得上仙那一味药才能根治,身边的这个孩子也是才疏学浅……”

“一切自有安排,我已算好了。”那道人起身,黑斑白虎咆哮着也站了起来,“这味药必定能治愈你家小子的眼疾,只是莫要忘了你我的约定。快回去吧,也许还能见着你家小子一面。”道人说完拂袖而去,一阵清凉的山风迅猛地刮过,爹爹哆嗦着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空空如也的山涧,这才扯了扯身边的大儿子。

“元化,快起来。”爹爹欣喜若狂地拉着他,沿着山路连夜往家里赶去,他这才发现爹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晶莹如玉的蚌壳。

三天三夜的路程他们却走了整整七天,白天不赶路,只在夜间走,而且一到白天,爹爹就躲在客栈里,死活不见他。元化觉得奇怪,但想到自从诊断了弟弟日后将会眼疾致瞎之后,爹爹的性情就变得怪了起来,元化也见怪不怪。后来赶到家里那一天时已是日落黄昏。柴扉久叩才开,弟弟正在院落里习五禽戏,看见自家兄长和爹爹回来了,顿时鸟儿一样飞了出来,却是绕开了爹爹的怀抱,直奔兄长。

“弟弟,小心脚下啊。”元化嘴角带着一抹宠溺的笑意,从怀里摸出一只木头飞鸟,自家弟弟立刻欢呼雀跃。元化笑着摸了摸弟弟额前新磕的小伤疤,前几月弟弟眼疾复发,他一时照顾不周,弟弟便磕在了灶台上,怕是要永远留下这个疤痕了,不过幸好头发梳起时还可遮盖。但纵是如此,他心里也十分愧疚。自古说是面相残破之人必命运坎坷,他觉得对不起自家幼弟。

这飞鸟是元化在长安街上特地给弟弟买回来的,一路上风餐露宿,比爹爹寻药还要小心,生怕弄坏了。现下看见弟弟开心,他也觉得神清气爽。

爹爹兴奋地一把抱起弟弟,顺手把蚌壳给了元化,吩咐道:“打开了放到屋后石盆里,明日清晨,太阳升起来,你弟弟的眼疾便可根治了。”

小小的元化拿着蚌壳就往屋后跑去,院落里不时传来爹爹和弟弟的嬉笑声。元化觉得真好,这样他们一家人就可以不用为弟弟日后的生活而操劳了,元化越想越觉得这一趟远门没白跑,幸亏了那道人。

说到那道人,倒是看着挺仙风道骨的,像是一个神仙模样,不过最后说什么能见最后一面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元化掰开了蚌壳,里面裸露出玉质般的蚌肉,河蚌两只大大的腮帮子在月色里一张一合,元化看得惊住了,直到院落里响起一阵骂声,以及弟弟的哭闹声。

元化警觉地一溜烟跑向前屋,几个军爷在夜色中朝爹爹怒吼着:“借你家孩子一用!”

爹爹挣扎着死死不肯撒手:“求求军爷放过小的,这孩子有眼疾……”

“哇哇哇!”弟弟抹着鼻涕,被军爷和爹爹分别拽着双腿双臂。

“放开我弟!”小小的元化朝几位当兵的拦腰撞去。

“找死!”其中一位抽出宝剑砍向倒在地上的元化。

一声沉闷的呻吟声响起,元化泪眼蒙眬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爹爹,以及被掳出门的弟弟。小小的他一个趔趄栽倒在刚下过一场春雨的泥土里,一双小手死死地抠着泥沼,双腿却软得根本站不起来。

爹爹用最后一口气呼喊了一声他的乳名:“阿元,把你弟弟,找……找回来。”

他爬向爹爹,双手捂着爹爹汩汩流血的小腹,使劲点着头,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爹爹最后指了指屋后:“收起来,治好你兄弟的……眼疾……全靠那……”

元化不知道爹爹是否看见了他用力点下的头,爹爹留给他最后的印象,就是僵硬着手指,瞪着屋后的方向,至死,爹爹的手都死死抓着他破烂的衣袖。

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掰开了爹爹的手。

那晚月光清澈,已是二十年前,屋后响起一声咔嚓的清脆闭合声。隔日天未亮,他收拾了行装,便准备去追上弟弟,恍恍惚惚去屋后收拾蚌壳,却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石盆上,看见他,鼓着大大的腮帮子,嘿嘿一笑问了句:“咦?夫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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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在元化看来,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家屋后的小家伙实在是太啰唆了。

“喂喂!我问你呢,夫子呢?”小女孩嘟着嘴杵在门口不肯走。

元化看了一眼院落外面山路旁的新坟,叹息一声:“你是哪家的孩子?我送你回去吧。”

“我家?我家就在这里啊。”小女孩指指屋后,“喂,不要岔开话题,夫子呢?”

“什么夫子?”元化耐下心来,却压根听不进小女孩的疑问,他心烦意乱,心里空落落什么也没有,只想着快点追上弟弟。

“夫子说带我去看日出嘛!方诸看见过大鱼,看见过大大的月盘,还看见过白色的大老虎,可还没有看见过日出。夫子说日出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象,说要带我去看日出的。”

“日出?”元化觉得真是奇了怪了,竟然还有人没看见过日出,“方诸?这是你的名字?”

“嗯。夫子说的,夫子说我叫方诸啊。”小女孩挠了挠腮帮子,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忽然小眉头一皱,“啊咧!你不会不认识夫子吧?就是那个,那个头上缠着麻布,总是背着一个药篓……大概有两个你那么高……”

元化明白了,她说的是自己的爹爹,想到爹爹,他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小女孩噔噔噔跑过来,仰着头,无辜的眼睛看着他,伸出小手抹了抹他的脸颊:“咦?你怎么哭啦?”

元化还未来得及问这个小女孩为何没见过那么常见的日出,而山麓之北此刻已然起了一阵风,不时风雨大作。元化仰头看了一会儿天,呆滞地杵在院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