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天命(第8/9页)

阿虞愣在了他的怀里,她想起了那个在河边遇见的女人和小孩。她抬头看着面前的项羽,他的眼睛里噙着闪烁的泪珠。她认识他那年,他还只有二十出头,俊秀得像是神仙一样的男子,而如今,如今……

“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他淡然一笑,松开了怀里的虞姬,“我和义兄,也该见一面了。”他淡然说着,呼叫左右牵了他的乌骓马来。

虞姬却在此刻拽紧了他的手腕:“大王,虞姬有一件东西要交给大王,还有一件事,虞姬也藏在心里许久了。”

项羽不可置信地看着虞姬,猛然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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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看见他了。他比之前苍老了很多,眉目间却更加俊朗,倒是有点像霸王了。

“项王。”他骑着高头大马,披着紫色的风袍,袍子里面的金缕衣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项羽淡然一笑,抬手指着他身上的那件金缕衣:“听阿虞说你当年丢了这件衣服才离开的,我本想着把阿虞给我的那件衣服还给你,可她执意不肯,却不曾想你还有一件,不过义兄,打仗真的靠这个可以取胜吗?”

韩信冷笑一声,自家义弟终于是长大了,死到临头了还是嘴硬得跟江东的鸭子一样。

项羽微笑着,从马鞍上提出一瓶酒:“要一起喝一杯吗?还记得当年你我策马奔腾时,你唱歌,我舞剑的事情么?”

韩信松开了握着的缰绳,金缕衣在夜色中透着妖异的金芒。

项羽拧开酒壶,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韩信,兀自吟唱了起来:“式微兮式微,问卿胡不归?若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韩信仰头喝了一口酒,看向远方的夜幕,接着唱道:“式微兮式微,问卿胡不归?若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项羽拔出宝剑,在月光中舞起了剑,韩信仰头喝酒,两个人四目相对,边唱边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项羽仰天长啸,忽然低头看向韩信,定定地说了句:“要是能回到最开始,该有多好。”他顺势举起宝剑,抹向自己的脖颈。

鲜红的血液从红袍上溢了出来,顺着剑锋滴入沙土里,韩信愣愣地看着矗立在风中的项羽,他的身影晃了晃,倒在了地上。韩信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盯着奄奄一息的项羽,强忍着悲恸和恨意,咬牙切齿地道:“要是能回得去,人还用像狗一样厮咬么?”

项羽的眼中闪过一抹温润的光亮,韩信蹲下身子来,像是当年第一次看见彼此时那样,解开身上的玉扣,把一袭紫色的披风,披在了项羽瑟瑟发抖的身上。“算是还给你了。”韩信低沉地道,“我们现在互不相欠了,只是阿虞在哪?”

“兄长这么着急要见我吗?”女子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夜幕里。

韩信抬头看见自家小妹,牵着乌骓马,缓缓走了过来,她蹲下来,抱起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的项羽,把他的脸颊藏进自己的怀里。

一件金缕衣被扔在地上,韩信倒抽一口冷气,看着那件被扔在血泊里的金缕衣。

那是一件和他身上的金缕衣一模一样的衣服。

他抬起满是狐疑的脸盯着自家小妹,一股凉意从脊背直袭头顶。而她始终低垂着眼眸,用雪白的狐裘裹紧了瑟瑟发抖的项羽,用自己的脸颊贴紧了项羽失去温度的掌心。

“这金缕衣,是我当年拿走的。只是我从没有给项王,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他也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件衣服可以战无不胜。”

“你……你没有穿过?”韩信攥紧了拳头,不可置信地看看阿虞,又逼视着阿虞怀里虚弱的项羽,“你告诉我!她在胡说!你穿过的对不对?”韩信说着,几乎是瞬间,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血液顺着他的唇角滴进沙土里,他看看项羽,又看看阿虞,举目四望,自顾自地呢喃着:“不!不对!不可能有两件金缕衣的!你们……你们死到临头还诈我……你们……”他感觉到头顶的天也在旋转,他猛地跌倒在地上,颓丧地喘着粗气。

项羽微微抬起眼皮,望着披头散发的韩信,惨然一笑,自顾自地说着:“对不起,这么多年来,原来你过得这么辛苦,是义弟不好,从一开始就欺骗了兄长,是义弟背负了太多东西,兄长……兄长……”他抬起手,徒劳地想要扶起韩信,“时至今日,我其实就是想要死得风光一点,也不枉天下人给我的霸王虚名,能死在兄长手里,是我所愿。其实这天下,谁要谁拿去吧。我只是怀念我们一起的那段时光,可是天命所归,天命所归,为何偏偏选中你我,选中阿虞。如若我不是项王,你不是韩信,一切该多好。我们就这样长啸,舞剑,阿虞温酒,也是一辈子啊。”

韩信低垂了布满血丝的眸子。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伸手抹了抹嘴角的鲜血,强撑着跪在项羽身边,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其实当年的他何尝不明白,项羽革了他的将军之职,却让他守护自己和小妹的军帐,其实是在告诉他,他项羽和小妹还是记挂着他的啊。否则怎么会把最重要的军帐交给他守。只是,只是等他明白,一切却迟了。

紫袍被鲜血浸湿,项羽胸前剧烈起伏着:“我演了十几年,不能功亏一篑,霸王怎么能投降?那是我走过的所有路途,我不能后退,只能前进。兄长,你想要这天下,我就送给你,只是我抢不过那个糟老头子。兄长,好在你已经那么厉害了,再也不需要像当年初出茅庐的我们,置之死地而后生,走那么险恶的棋子。”

韩信强忍着泪水,低头不去看他:“你是说,你和刘邦争霸是为了求得两败俱伤,好让我渔翁得利?”他终于恍然大悟,“蒯通那个老狐狸,也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吧。”

项羽不置可否,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一如多年前韩信以为是杀戮的那一抹笑容,他又相信了,他相信那是兄弟之情,可是自家义弟清亮的眸子却在那一刻永远地闭上了。

韩信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咬牙切齿地道:“放心吧,我会送你上路的,天下人从此都会知道,你是霸王,你是西楚霸王,这天下我会帮你夺回来,那史官,我也会让他写你的事迹,你放心吧,金缕衣,这件金缕衣……”韩信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扒下来,扔在沙场的血泊里,“我本来想,亲自跟你说声对不起的,当年若不是我权欲蒙心,我们本来可以……”

披在项羽身上的绛紫色袍子在风中再也无法飞扬,阿虞站在不远处,听到了乌骓马凄厉的嘶鸣声。

是非功名利禄,转眼成空。韩信看着沾染了鲜血的金缕衣,长啸一声,悲痛欲绝。这些年,他从无名无姓到齐王,仗是一次一次打,城是一座一座夺,起初是为了小妹为了自己不被人看低,到后来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人和马一步一步走,到最后早已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