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长桑(第5/6页)

“阿桑,你怎么还在这里?”那个头发花白,总是佝偻着背的老婆婆从树后慢悠悠地拄着拐杖走出来。

“阿槐婆婆!”阿桑最喜欢阿槐婆婆酿的蜂蜜了,老婆婆从怀里摸出一小瓶蜂蜜,递给阿桑。阿桑很久之前替婆婆做过一双鞋子。婆婆便时常给来大槐树下休息的阿桑一些好吃的蜂蜜。

“快走吧,孩子。”婆婆满是风霜的皱纹里流出两滴眼泪。阿槐婆婆似乎身体哪里都可以哭泣,阿桑一直觉得很奇怪。但今天的婆婆看上去格外难过。

“阿桑不能离开,阿桑答应了小师傅和大师傅,要替他们做好四件衣裳,然后小师傅就会送阿桑回家。”阿桑低着头,看着在地上咿呀学语,扯着婆婆裤脚的婴孩。

“傻孩子。”婆婆擦擦眼角的眼泪,“我们让你做衣裳固然会消耗阿桑的体力,但那四件衣裳是要命的呐。你看那个孩子穿的衣服,阿桑难道忘了,在你织造出这件衣裳之前,那个孩子不是一直在变小吗?若不是阿桑做的衣服,她现在估计已经是一个连哭都不会哭的婴儿了吧。”

阿桑不说话,他当然知道老婆婆在讲什么。那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缩小,他想,这也大概就是大师傅要他织造四件衣裙的原因吧,保住那个孩子的性命,让她健康长大。阿桑都明白,阿桑只是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大师傅和小师傅的样子:“如果不留在这里,阿桑又能去哪里呢?”

“天大地大去哪里都比留在这里强啊。”婆婆拄着拐杖,慢悠悠踱步走回巨大的树身后。一溜烟儿消失不见了,空留残音还萦绕在阿桑耳畔,“阿桑,你愿意相信他们,可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阿桑你啊。”

阿桑一直低着头,久久地,他终于站起身,独自一个人朝山路慢慢走去,那里的尽头就是镇子,到了镇子,他就能离开山里的一切了。身后的女婴完全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还在咿呀叫着,扑着蝴蝶。不知道是脚被石块割到了,还是被草给刺疼了,婴孩忽然哭泣起来。

阿桑远远地听着,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终于,他站定了脚步,握紧的小拳头缓缓地松开了。漫天的雪花忽而飘落,小小的阿桑站在那里,抬头看着高高的天空,那首歌谣似乎回响在遥远的天际。他深吸一口气,回身跑向哭泣的婴孩。

这个世界上的相信有很多,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有的人弃之如履,有的人拼命去守护。阿桑觉得,活着,就总得相信点什么吧。阿桑最能干的事情是织造,那么便没有理由放弃啊。阿桑在这个世界上只认识大师傅和小师傅还有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家伙,那么就没有理由要放弃他们啊。阿桑觉得,他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一切。

那是冬天的最后一个晚上,阿桑坐在院落里,就着雪光,织起了最后一件衣裳——冬梅飞雪裙。之前的每个季节,他都会在最后的那一天,遵照小师傅和大师傅的意思,织造出那个季节的一件衣裳。

这是最后一件。

那晚大雪纷飞里,小师傅撑着伞,说阿桑我带你离开这里吧。

雪落满了阿桑的头发、眉头,身躯的每一寸,他像是个雪人那样,席地而坐,手里织造出的,是月光般皎洁的衣衫。

他说他马上就要织造好了,真是一件漂亮的衣衫,他还说,他织好了衣服,就能回家了。因为他知道小师傅会送他回家的,只可惜,吃不到他一直想要吃的冰糖葫芦了。他真想在回家之前,最后再吃一次冰糖葫芦。

阿桑记得,那晚小师傅站在雪地里,哭了很久很久。他从没看见小师傅哭过,他没有想到,小师傅哭起来的样子,比那个小家伙还要难看。

清晨的时候,阿桑收起了最后一针。衣裳织造好的那一瞬,天空晴朗,第一缕阳光顺着雪光洒在院落里时,阿桑看见大师傅自风雪中徐徐走来,推开了院门,大师傅的手里,捏着一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

阿桑想,也许大师傅并没有不喜欢他,大师傅也许真的只是不喜欢说话呢。

可是阿桑好怕,小师傅和大师傅会不会送阿桑回家之后,忘了阿桑呢?阿桑躺在小师傅的怀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用尽了身体里最后的丝线。他是一只天蚕,天生就心灵手巧,能织造出世界上最美妙的衣裳,可那衣裳的每一根丝线,用的都是他的血肉。他把自己的所有血肉都给了不爱说话的大师傅,和总是摸着他的头让他早点睡的小师傅。而他最后担心的只是,怕大师傅和小师傅,还有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家伙,忘了他。

天蚕一族的族语是——宁为世上一切生灵织造,生生世世,永不遗忘。

“阿桑的名字是叫长桑吧,以后阿桑的名字就是小师傅的名字,这样,阿桑就不用担心会被忘掉了。”这是阿桑最后听见小师傅的声音。

那个叫阿桑的男孩在听见了这样的许诺后,闭上了眼睛,他的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因为,他终于可以回家了,而且,他也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还有那句时常萦绕在他心底的话,其实是老妈老爸时常告诉他的那一句——作为一只天蚕,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织造出美好的衣裳。如果我们忘掉自己的初心,那么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初心,不忘初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开心的存在。他们总能找到回去的路,不论路的那一头是家,还是遥远的未来。

尾声

“长桑?这是你的名字?”子碧回过神来,面前的蚕妖笑着点了点头。

“不可能。”她皱眉,“长桑怎么可能是你故事里的那只蚕妖,况且,你才是那只蚕妖,不可能你和他都是那只蚕妖。”

“的确不可能。”蚕妖撇撇嘴,“蚕妖并不是长桑,故事里的小师傅才是你认识的那个长桑。”

“那阿桑呢?”

“阿桑回家了。”蚕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起来,阿桑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啊。最后一刻,那个冷冰冰的家伙,竟然肯为他付出一身修为。”

子碧静静地听着,心里一时间百感交集,是因阿桑的守望初心的执念,也是因为,在这个故事里的人,她似乎每个人都认识。

“哇,这是真的假的?”冬荨张圆了嘴巴,“感觉那个阿桑好厉害,能织造出那么美丽的衣裳。”

“可惜阿桑相信了大师傅和小师傅,就这样死掉了。”秤砣抹抹黑漆漆的眼泪。

冬荨和秤砣顿时抱在一起为阿桑的离去而感到遗憾难过。

冬荨身边的男人挑了挑炉子里的火炭:“阿桑没有死。”

“没死?!”冬荨和秤砣抱在一起惊叫的样子真是诡异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