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盏茶•青云霰(第15/19页)

尽管前来参加宋、韩两家婚礼的宾客怀着各种心思,但丝毫不能否认这是一场找不到半点差池的婚礼。韩未冬在宋家的明媒正娶中,昂首挺胸地走入了自己的下半生。

那是千山万水之后的放下,她自诩放下得很彻底,面对流言和生活都能释然一笑,先相夫以后再教子。荷花终有再开的时候,荷叶终有再绿的时候,时光一定会败给两两相忘。

韩未冬应对起这场婚姻来,显然十分得心应手。宋一寒忙于政务,她便当好贤内助的角色,堪称如鱼得水。她操持着一大家子的生计花销,打理着田地住宅,时不时地组织几场丈夫同僚夫人们的赏花喝茶聚会。随着娘家父亲右迁,夫君不断被重用,那些婚前的风言风语已然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她持家有方的赞赏,以及夫人们都以能参加宋夫人的聚会为荣。

她依旧会隔三岔五地练字,宋一寒知道她的喜好,她的笔墨纸砚依照她在娘家的习惯延续了下来,用的通通都是最好的,她最喜欢的。宋少卿空闲的时候便安静地待在一旁看着韩未冬行笔,有时候兴趣来了,便上前握着她的手,写上几句,同样是小楷,可他的笔法更飘逸一些,字落在纸上又别有一番情趣。

宋一寒没有应酬的时候,晚上都与她一起用餐,桌上说些白天的趣闻,韩未冬也会说些从夫人们那儿听来的闲话。宋一寒从未因为那些是妇人们之间的琐事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时而打趣几句。夫妇二人即使吃个寻常的晚餐,也有举案齐眉的浓情蜜意。

倘若宋一寒白天应酬,晚上回来晚了,总是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和衣躺在榻上等他回来的韩未冬,会从浅浅的睡眠中醒来,有时候她懒得下榻帮他宽衣解带,左手支着下巴侧躺着瞧他蹑手蹑脚的模样。他转身见她醒来,便能放开些手脚,走近美人榻,韩未冬腾出些位置让他坐下,他笑着捋一捋她额前的头发,轻声道:“以后别在这里睡,躺到床上盖好被子才是。”

韩未冬笑着点头,以后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这样等他。他一边弯腰将她横着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一边闲话着些琐事。宋府的内宅里,主人的房内留着一盏油灯,那油灯的光影里有夫妻二人的低吟浅笑。

宋少卿待韩未冬是极其体贴的,他似乎比同龄男子要成熟得多,更不用说对比自己小一些的韩未冬了。尽管韩未冬在外人看来是多么得体懂事的样子,在他眼里总是需要照顾的孩子,这番疼爱落在周围人的眼里,满满都是艳羡。

红尘之美有着多张面孔,谁说平淡如水的相敬如宾,不是其中一张呢?

转眼荷花又开了,宋家宅内却没有池塘,宋少卿说夏天最烦知了、青蛙叫唤。韩未冬想起多年前她从苏菁的宅子出来的那个夜晚,听着蛙叫嫌烦,如今得偿所愿,谁说不是上苍恩赐,怎能不倍加珍惜呢?

那日午后,宋少卿托人传话回来,说日暮时分会接她去赴宴。宋少卿倒是个别具一格的主儿,凡是可以带着家眷的宴席,他都会带着韩未冬,外人笑他惧内,他都一笑置之。次数多了,韩未冬倒是先开口:“同僚们打趣你惧内,我听了不大舒服,以后的宴席,我还是少出现些才好。”韩未冬对于拿捏丈夫人事关系的尺度,有着与生俱来和后天耳濡目染的优势。

宋少卿将她拉到腿上坐下,抱着她有些不悦道:“我堂堂男子,被人说惧内就觉得自己惧内,也太没出息了!”见韩未冬又要解释,忙哄着她道,“好了,你夫君哪有工夫介意这些?你以为我是怕你白日在家操持家务枯燥烦闷?是我觉得那些饭局实在太过枯燥繁冗,又推脱不了,才找夫人来陪我一起受罪的。”宋一寒总是这样体贴,即使是为对方考虑,也是不露痕迹地恰到好处。

这样的细节数不胜数,韩未冬扇着团扇徐徐展开了仆人送来的信笺,想着是赴怎样的宴会,要配怎样的衣服首饰,她的理智聪明,都留给了她的婚姻,用心地经营,不想有半点差池。信笺上宋一寒俊朗的字体映入眼中,她起初是一惊,随后便咬住了嘴唇,胸口有难掩的起伏,她的另一只手扶着大理石桌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看见信笺上内容的心情。她转身站起来,疾步往美人榻走去,她从前偏爱靠在上头看书,宋一寒说那种慵懒的样子真是迷人,而此刻,她只想找个物件靠一靠。等她靠着坐下,才发现自己的手腕有些微颤,信笺早已掉在了地上,上头赫然写着:今晚酉时,洛阳来的夏氏商人长子会宴请我们,同席的还有刘尚书、陈侍郎。

她原本将这些已经埋藏至记忆深处,她费尽一切力气只想着要好好过好现在的生活,与那段往事彻底断开,只是这一瞬,洛阳、夏家、长子,这六个字,打翻了她持续至今的安稳心情。那些往事在内心深处翻腾着,韩未冬锁着眉,抿着嘴,她连想都不愿意想,那个人不值得自己怀念,他当年的不告而别,就已经是最直白的恩断义绝了,是啊,浪子怎么会回头呢?他伤害了她最真诚最纯洁的感情,他还怎么配让自己想起?!这些年,她是不甘的,她是气愤的,但她执着地认为,这些情绪,是脱离了爱的,到了最后,仅仅是执拗着一口气而已。

去,还是不去?等到她狠狠地平复了心情,立即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去,她遇见了他,该以何应对?或寒暄,或赔笑……总之她做不出不识大体的事情,也不愿意纠缠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可是她怕自己掩饰不好,露出情绪上的波动怎么办?那段她觉得荒唐的往事,在旁人看来算是名副其实的“丑闻”,便是坐实了的。

若是不去,旁人觉得奇怪不说,宋一寒会作何感想?当年她有心向宋一寒坦白自己这三年的去向,宋一寒没有让她说下去,她便顺势不再说了。那时候并不觉得不妥,如今经营婚姻这些日子,她明白两人过日子,不能再只想着自己,她的脸面是夫君的脸面,是宋家的脸面。本以为与那人再也不会遇到,可谁想到后会竟然有期。

韩未冬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是上等的雨前龙井,她的最爱。再环视家中,书桌上放着她最爱的鹤临池塘紫石古砚,边上搁着松烟荷香墨块,红木雕纹笔架上悬着的是湖州银镶斑竹羊毫笔,这些种种,处处能见他对她的用心。她的婚姻美满,此时此刻万千感慨涌上她的心头。

韩未冬闭上眼睛,将青瓷茶杯搁回桌上,她的指尖白皙又干净。她向来识大体,识大体的核心就是能看透问题的本质,这件事情上,她要照顾的并不是自己的感受,而是她最在意的人的感受,这个人自然是她的丈夫宋一寒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