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盏茶•青云霰(第18/19页)

韩未冬只是本能地摇了摇头,笑了笑,她笑得很不得体,笑得很惨淡,她自己没有发现,又或许她发觉了,也没法控制。

众人又说了些散场前的话,随后便欢快地散了,夏家长子将他们一一送至门口。韩未冬不知道是如何走到门口,又是如何坐上自家马车的,直到马车车轮缓缓转动,她才发现身上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而额上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顺着下颌流了下来。

她一把握住了身旁的宋一寒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宋一寒的身上有些酒气,却是她觉得自己活着的唯一凭证,她微微张口,喘着气。宋一寒抬起另一只手,极尽温柔地将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马车依旧行着,因为路面不平稍有些颠簸,车外是蛙声一片。

“那时候我在繁苍楼的二楼包厢等你,待到雨小了,我便起身出来想迎你……”那是他们来时的话题,被韩未冬打断过,宋一寒却在这一刻续上了,“我在二楼走廊,见着一位女子,撑着二十四股墨荷伞,从车上下来,待到檐下,她徐徐收了伞,待伞上的水滴了滴,又踮起脚来,往楼上望了望,背着彩虹走了进来,让我头一次觉得《诗经》不是骗人的:蒹葭苍苍、窈窕淑女。她没有走对包厢,可惜,我没来得及阻止。”

这话像是抽离了韩未冬最后的一丝力气,她整个人都瘫软地靠在了宋一寒的身上,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呼吸声音更重了。她就是没有力气,从前那种骨子里的骄傲精气神儿已不知踪影。

宋一寒是将她横着抱回内室的,他将她小心地放在她最喜欢的美人榻上,想要来点灯的下人被他挥手拦下了。韩未冬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脸上写着的是无法掩饰的无尽悲伤,她眼中的悲伤似乎能将这黑夜吞噬了,她说不出话来,对着宋一寒摇了摇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她想要表达给宋一寒的意思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不要走。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宋一寒,却无情地将双手松开,然后抬手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碎发,接着轻轻地俯身上前,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最后他在黑暗中转身,转身之际极尽轻柔地说道:“这一夜,你自己熬过来。”她抬手想抓住他的手,或是衣袖也行,却什么也没有抓住,只听见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那无边的黑暗汹涌而来,她抬头看着洒进来的月光,咬着嘴唇,眼泪喷涌而出。

原来他并不曾背叛他们的感情,夏至……这个出现在她最美好季节里的男子,有着最干净的孩子气般的笑容的男子,他的一切都栩栩如生地浮现在韩未冬的眼前,她与他最后的声嘶力竭,不是他们不懂爱情,而是他们的爱情没法脱离与生俱来不愁吃穿的环境,他们谁都没有错,只是缘分尽了,而徒留的爱情只会让他们彼此折磨。韩未冬努力地想坐起来,却浑身乏力,她想着与他的最后一面,她说的那些绝情的话,她连一个笑容都没有给他,谁会知道,那是他们最后的告别啊……她恨自己,如果一早知道那是一场生离死别,她最起码可以与他说上几句体己的话啊。那么寒冷的天气里,他至死都不放开他们的定情信物,他怎么那样傻!韩未冬宁愿他活在嫣儿的万花楼里,她宁愿相信浪子不会回头,宁愿恨他怨他逼着自己忘记他,至少,至少他是活着的呀!她的眼泪无法停止,她取过榻上的帕子,捂着脸,不顾她这些年来端庄优雅的形象,蜷成一团呜呜地哭着……

可她又想起了宋一寒与她的对话,他其实一早就知道她这三年来的经历,他一早就知道,可他生生等了自己三年,他说他三年来忙于治水多谢韩姑娘出现,那样拙劣的谎言她竟然天真地没有怀疑。他即使治水也可以结婚生子啊,可是他真的等了自己三年,他从未因为这三年怪过自己,指责过自己,他对自己……是那样好。想到这里,她又痛恨自己又心疼起宋一寒来。

红尘再斑斓,谁知道那艳丽的色彩下受了多少罪和孽呢?

等到韩未冬坐直了身子的时候,她看见铜镜中映出的并不是自己哭花的脸,而是一座楼,上书四个大字——慈悲客栈。

坐在我面前的韩未冬虽然泪眼婆娑,神态举止却流露出大家闺秀的风范,她看着我和我们之间的茶具道:“我真的可以回到我最想回到的那一刻吗?”

从未在我接待客人时说过话的叶一城,破天荒地开了口:“韩姑娘,这世上的命一早就是定好的。有些时候,顺水推舟才是智慧。”

我不大懂叶一城的话,但是似乎韩未冬有些明白,她红着眼眶在叶一城的身上停了停,嗫嚅了一下嘴唇,终究没有回话。

我们之间的三杯茶已经凉透,韩未冬倾身上前,三指执起茶盏,自嘲一笑:“慈悲饮,一饮放下江湖恩怨。我韩未冬居深闺多年,哪有什么江湖恩怨?”她侧身饮尽,放回茶盏,执起第二杯,自言自语道,“慈悲饮,二饮忘却红尘疾苦?”她苦笑着说道,“红尘本无罪,疾苦的是人心,关红尘什么事呢?”她抬手饮下,却怔怔地看着我,自问自答道,“素问姑娘,你有没有因为一见钟情而奋不顾身地爱上一个人?我有。你有没有因为时间的早或者晚,而无法爱上一个真正好的人?我有。你有没有因为执着于眼前的黑暗,忘却了身后的那片光?我有。”她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我很想告诉她,我很想体会她的心情,只要有人愿意来接我,但是那个人,他一直没有来。

韩未冬执起第三杯茶盏,看着我道:“慈悲饮,三饮不负人间慈悲?”我并不答话,抬头看了看悬空的红色灯笼,灯笼光圈下的她掩面哭泣,我想她从头至尾并未做错什么,而命运本身不就是充满了阴差阳错吗?人间的慈悲,不过是大彻大悟之后的放下罢了。韩未冬指缝里满是泪水,抬起头来:“我想求一个了断。”她终于抬手饮尽了盏中的茶。

对于韩未冬的强大,从她的故事里,我已经有了充足的了解。看着眼前已经消失的人,我很好奇她的所谓了断。叶一城将壶中的残茶都洒在了茶台上,看着我道:“我也很好奇。”

乌金石的茶台上,起初并无变化,再定睛一瞧,发现画面呈现的正是晚上。

乌云缓缓移开,天上的一轮圆月显露了出来,照亮了红色牌匾上黑色的大字——苏府,府内隐约传来说话声、笑声。一位老仆人打着灯笼给身后的人引路,待到门口,老仆人身后的人对他低语了几句,微微颔首,老仆人点点头,待那人提着裙子跨过门槛才弯腰退下。那人行至门口处石狮子旁,借着灯笼的光,轮廓逐渐显示出来的正是韩未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