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盏茶•月生花(第30/32页)

她的琴是叶一城手把手教的,其中最独特的指法叫作“指走偏锋”。不同于寻常琴者弹琴时用指甲的正中触碰琴弦,她的指法恰恰是用指甲右侧的三分之一处触碰琴弦,这本不是什么难事,珍贵的是一整首曲子,每一个音都保持这样精准的力度,因此她的琴声是华夏一绝。

在弹出第一个音的时候,指尖传来的痛远比她想象得要厉害。她不能停下来,瘟疫肆虐,最耗不起时间的是百姓,她的脸色虽然平静,但是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林中的鸟儿也不再叫唤了,秋蝉都已经噤声,她的琴声弥漫在簌簌落下的银杏叶子中。林子远处越来越近的骑马的男子似乎也听见了,他仰起头看了看四周,高扬起了马鞭,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她的指甲开始裂缝,琴弦上出现了一层血珠,十指连心,寸寸是血。

魏国君将茶杯搁了回去,她仔细瞅着林素问的表情,努力听着林素问的琴声,她怎么也不明白,琴声可以欢乐可以悲伤,干净到底是什么?直到林素问弹至此,她依旧没法体会,干净……是个什么东西?华夏战士的眼中泛上了一层水雾,男子们抿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跟着林素问的舒嬷嬷弯下腰去,半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

林素问只觉得钻心地疼痛,指尖发麻,在这首曲子需要以“轮指”来达到最精彩的部分的时候,她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因为疼痛发出声音。一只小鹿探出了脑袋,瞧了瞧四周,然后轻轻走到了林素问的身边,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慢慢地靠近,随后坐了下来,将头搁在了她的裙摆上。

阳光渐斜,如火的光的尽头,提剑而来的男子,无比惊讶地看着此时的情形,队伍中有人认出了他来,轻声道:“叶宗师……”

士兵们缓缓地让出了一条道让他前行,他的目光落在了林素问满是鲜血的手指上,目光中尽是心疼和怜惜,他叫了一声:“素问……”

林素问眼里只有琴弦,这轮指的角度和次数没有丝毫偏差,琴声幽静。在收尾的最后一个音里,她如释重负地顿了顿,来不及抬起头来,便闭上眼睛跌落了下去,那双手鲜血淋漓,在银杏叶子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艳。

十四

叶一城赶到的时候,舜华正走到昏死过去的林素问面前,弯腰下去,用手探着林素问的鼻息,看见有影子淹没自己,她猛地抬起头,看见了面前的叶一城,叫了一声:“师兄。”

叶一城低头看了看林素问,瞬间抽出剑来,不等舜华反应过来,那剑已经刺中了她的胸口,舜华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汩汩流出的血,又叫了一声:“师兄?”

“这一剑,不为师门,不为你的父母,也不为两国恩怨,只为我自己。”他眉毛轻挑,看着她身后拔剑指向自己的士兵们,没有丝毫退缩地继续道,“将方子交出来。”

舜华冷笑着握着剑刃,对叶一城道:“你不想救一救她吗?你甘愿将时间都耗费在这里吗?方子我不会给你的,没有你,没有爱情,我至少还有万里的江山。”

“方子已经研制出来了。”

舜华回以决绝的冷笑:“我晓得你,不杀女人和孩子。”

叶一城用力一刺,迎上舜华惊恐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杀人要偿命的。”林素问是自己的女人,也是自己的孩子,他从来都晓得。剑从她胸口抽出来的时候,魏国女王跪倒在地上,她看着叶一城的眼睛没有闭上。

叶一城弯腰抱起林素问,对一边的将军道:“将军,是我的疏忽,擒贼先擒王,一早能明白,便不会如此。”

将军单膝跪下:“末将不敢。”

“剩下的,就交给将军了。”这位任何时候都神采奕奕的宗师,在这一刻突然老去,他的精气神一下子被抽空,他抱着林素问走向林子尽头,身后是悲恸的厮杀声,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公主,说:“走,我带你回家。”

叶一城看着怀里的林素问,她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仿佛随时会醒来对他说些俏皮的话。他想起那年外头下着大雪,他与她坐在榻上,她躲在毯子里同自己表白,那时候他总觉得她太小,不明白爱是什么。但是他离开后,却决定若她长大了,心意还是如此,他便要娶了她。做那个决定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挣扎纠结,他似乎明白每个人的出生,都为等待另一个人,既然等到了,还管什么其他?

他想起他曾经站在礼堂门口,看见还是个小不点的她奔跑在蓝花楹下;他想起她在思源轩大口大口吃着包子的模样;他想起她翻墙时笨拙的模样……真好啊,这样的姑娘喜欢自己,从头至尾只喜欢自己,但是自己却把她弄丢了……

他曾许诺带她回家,风风光光地娶她,可是她是有些笨的,怕是她到死都不晓得自己的心意,可说到底,都是自己不好,明明晓得她是这么笨的姑娘,还不早些和她说个明白。他与她相处的日子其实并不多,扒拉着手指头数统共就那么几段日子,可是他明白,她这一走,所有的悲欢都已化为灰烬,这世间的任何一条路,他再也不能与她同行……叶一城抬头仰望那银杏的天空,他不信天下之大,找不到一个法子救她,他愿倾其所有,换她重生。

越之墨娶妻生子,兢兢业业地治理着家国天下,边疆逐渐安宁,他每日忙到三更才睡,通宵达旦更是稀松平常。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从体恤民情到批阅奏折,他从未偷懒过。起初百姓们说皇帝年轻身体就是好,可十年如一日的勤勤恳恳,百姓们感慨这真是个不要命的皇帝哟。

他曾经疯狂地找过叶一城和林素问,在寻找的过程里,他发现了父皇当年那些不为人知的一面,有些东西不能见光,便得有信得过的人去处理,除掉明面上不方便处理的人:被门生利用卷入了谋反中的苏丞相;何南两家结亲,势力增强后被派去边疆的何凌苍;洛阳富商富可敌国,轻易挑起他们的内斗,借刀除去那位不听话的继承人……在寻找叶一城和林素问下落的过程中,他意外地发现了叶一城当初为何屡次离宫,起初知道真相,他厌恶叶一城道貌岸然这些年,如此腹黑,后来他才明白,叶宗师不过是做了父亲的影子罢了,但是这些年他自己一个人,真真印证了孤家寡人的称呼。后来,他不再找了,他想叶一城是那样了不起的人物,定能找到医治她的法子,既然没有音信,那便是最好的音信。他努力地忘记这件事,忘记叶一城,忘记他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异父异母的妹妹,忘记他的童年曾有过的那些色彩。他觉得忙起来就是好,天下之大,值得自己操心的事情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