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父亲的辞世(第2/2页)

母亲说:“看见你们的爸爸是怎么对我的吧,甚至在死的时候他都不告诉我一声。”

父亲的遗体,下午被送去了贝西克塔什的希南帕夏清真寺的太平间。因为母亲要闻着父亲的味道睡觉,因此她不让人更换床单和枕套。夜晚,我和哥哥给母亲吃了安眠药后送她上了床。母亲闻着父亲留在床单和枕头上的味道,稍微哭了一会就睡着了。等奥斯曼走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想到,像儿时总是希望也经常梦想的那样,最终我和母亲单独留在这个家里了。

但这并不是让我内心激动的原因,而是芙颂也会去参加葬礼的可能性。完全因为这个原因,我让人在各大报纸的讣告上也写了家族那个边远分支上的名字。我不停地想,在伊斯坦布尔的某个地方,芙颂和她父母看到报上的讣告后便会来出席葬礼。他们看哪份报纸呢?当然,他们也能够从讣告名单里的其他亲戚那里得到这个消息。母亲也在吃早饭时,看了登在所有报纸上的讣告。她不时埋怨道:“瑟德卡和萨菲特不仅是你们去世的父亲,也是我的亲戚,因此要把他们的名字排在佩兰和她丈夫的后面。叙克鲁帕夏的女儿尼甘、图尔康和叙柯兰的顺序也排错了……根本没必要提到你们泽凯利亚姨父的前妻,那个阿拉伯人梅丽凯,因为那女人和你们的姨父最多做了三个月的夫妻。你们内希梅大姑妈的那个两个月就夭折的可怜婴儿也不叫居尔,叫阿伊谢居尔……你们都问谁了就让人把这些名字全写上去了?”

奥斯曼说:“亲爱的妈妈,这是排版的错误,你是知道我们那些报纸的……”早上母亲不时站在窗前向泰什维奇耶清真寺张望,她在琢磨该穿什么衣服去出席葬礼。我们对母亲说,在这样一个下着雪的日子里她是不应该出去的。“但是如果您像去出席希尔顿的宴请那样穿上裘皮大衣也是不合适的。”

母亲说:“即使我冻死也不能待在家里。”

灵车把父亲的棺材从清真寺的太平间运到了举行葬礼的泰什维奇耶清真寺,当母亲在家里看见父亲的棺材被抬上停棺石时,她开始大哭起来,于是大家明白她是不可能走下楼梯穿过街道去参加葬礼的。后来当拥挤的人群在清真寺的天井里做葬礼礼拜时,身穿阿斯特拉罕裘皮大衣的母亲在法特玛女士和贝科里先生的搀扶下走到了阳台上,尽管吃了很多镇定药,但当棺材被放进灵车时,母亲还是晕倒了。那天刮着刺骨的东北风,风将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吹进了人的眼睛里。天井里的人群中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发现了阳台上的母亲。等贝科里和法特玛把母亲搀扶进去后,我才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人群里。这是一些和去希尔顿参加我们订婚仪式同样的人。就像冬天我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总是感到的那样,夏天我发现的那些漂亮姑娘全都消失了,女人们变丑了,男人们也都换上了一种更加阴暗的神情。就像在订婚仪式上一样,我和上百个人握了手,还拥抱了很多人。每当我在人群中遇见一个新影子时,就像我们要埋葬父亲那样,因为那人不是芙颂而感到了痛苦。当我清楚地意识到,不管是芙颂,还是她的父母都没来参加葬礼也不会来时,我感觉好像自己和父亲的棺材一起被埋进了冰冷的土里。

也因为寒冷,葬礼上变得彼此更加亲近的亲戚们,葬礼结束后也不愿意分开,但我逃离了他们,我坐上出租车去了迈哈迈特公寓楼。即便是单元房的味道都能让我感到安宁,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房间里的空气,凭经验拿了我知道最具安慰力的芙颂的铅笔、她消失后我一直没洗过的茶杯,躺到了我们的床上。抚摸它们,让它们在我的肌肤上游走,短时间里减少了我的痛苦,也让我轻松了很多。

对于那些问我那天是因为父亲,还是因为芙颂没来参加葬礼而痛苦的读者和博物馆参观者,我想说的是,爱情的痛苦是一个整体。真正的爱情痛苦,会扎根于我们生命的最根本点上,会从我们最柔弱的地方紧紧抓住我们,会和其他所有痛苦紧紧地连在一起,以一种无法被停止的形式蔓延在我们的全身和整个一生。如果我们无望地爱上了一个人,那么从失去父亲的痛苦到像丢失钥匙那样最平常的不幸,其他所有的痛苦、烦恼和不安,都会成为我们那随时都准备重新膨胀的这个主要痛苦的导火索。像我这样一个为了爱情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人,因为认为其他所有烦恼只有在爱情痛苦结束时才有可能得到解决,所以这又进一步加深了内心的创伤。

坐出租车去埋葬父亲的那天,我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些,但很可惜,我根本没能按照这些想法去做。因为爱情的痛苦,一方面在磨炼我的灵魂,让我变成一个更加成熟的男人,但另一方面在整个地占有我的脑子,很少允许我去使用成熟赋予的理智。像我这样一个长时间以一种毁灭性的形式堕入爱河的人,在知道结局将会是痛苦的情况下,依然会继续坚持一种明知是错误的想法和行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错误的。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会去注意的一件趣事就是,即使在最糟糕的日子里,我们的理智从不会沉默,即便是无法和痴迷的力量抗衡,它也会诚实而无情地轻声告诉我们,我们所做的大多数事情其实除了增加我们的爱情和痛苦,不会有任何别的结果。在失去芙颂的九个月里,理智的这个低语在不断地强大起来,它也给了我一个希望,那就是总有一天它会控制我的整个脑子,把我从这种痛苦里解救出来。然而和爱情在一起的希望(即使这是一个总有一天我们将摆脱疾病的希望),因为给了我带着痛苦生活的力量,因此它除了延长我的痛苦也不会有任何别的结果。

在迈哈迈特公寓楼的床上,我一边用芙颂的物件来减轻我的那些痛苦(失去父亲和失去情人的痛苦,现在全都变成了一种孤独和不被爱的痛苦),一边在想芙颂和她的父母为什么没来参加葬礼。但不管怎样,我无法接受一直注意于我母亲以及我们家关系的内希贝姑妈和她丈夫没来参加父亲葬礼的事实,也无法接受这是由我造成的事实。这意味着芙颂和她的家人将会一直逃避我。那样的话此生我将永远不能再见到芙颂。这个想法是如此的无法忍受,以至于我不能过多地去想它,我开始寻找一个不久我将能够见到芙颂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