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风雪同路(第22/24页)

说完了手掌往半空一抹,像是擦除,那只眼睛就那么不见了。

她问端木翠:“姐姐,能看看你的吗?”

端木翠说:“好啊。”

她有样学样,也在半空里勾抹出一只眼睛。那头的影像清晰,公孙先生在念祭文,几度哽咽,几度中断,张龙红着眼睛烧黄纸,赵虎在撒纸宝,展昭守在棺边,目光虽沉静,却掩饰不住眼底的担忧和不安。小青花估计退场休息了,但抽抽噎噎的哭声还是像背景音,萦绕不去。

蓝玉看得目不转睛,好生羡慕。端木翠不动声色,觑着她不留意,食指微弯,在阳眼的面上轻点三下。

有个穿白色锦衣的男子过来,微微抬头,凤目英眉、鼻如悬胆,一身的凛然之气。这样的人,只见一面,就很难忘记。

蓝玉失声尖叫:“呀,他,白恩公!”

端木翠伸手虚晃,阳眼已收。

蓝玉愣怔在当地,半天回不了神。

端木翠试探着问她:“适才你叫……白恩公,你是认识我夫家的兄弟吗?”

蓝玉攥着心口的衣服,声音止不住发颤:“姐姐,那位白恩公,是你什么人?”

“他叫白玉堂,是个江湖侠士。人唤锦毛鼠,是我相公的……结拜义弟。”

蓝玉低声呢喃:“白玉堂,怎么叫锦毛鼠呢,明明是个……”

明明是个生得如龙如凤的人物。

端木翠察言观色:“你认识他?”

蓝玉面生欢喜,白皙的脸庞上一丝透红:“当年,我跟家人回乡,山路上遇到歹人,多亏了……白恩公,像是从天而降,一颗小石子,就打翻了为首的山匪。”她低着头,拿下自己腰间的香囊,犹豫半晌,探指进去,取出一颗黑色的石头来。

端木翠接过来看,光滑、润泽,这是白玉堂的墨玉飞蝗石。可是她不能用力,一旦用力,这石子就会像烟气般溃散。

人鬼殊途,冥市的所有,对她来讲,都不可能是实物,需得小心轻放。

“千恩万谢,他始终不道名姓,只说自己姓白。今儿才知道,原来他叫白玉堂,多好听的名字。我后来在山路上找了好久,才找到白恩公的这颗石子。”

白玉堂说,冥市里看到的蓝玉,妆容年纪,都跟他救下她时一模一样。蓝玉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端木翠把石子递回给蓝玉:“后来呢,再也没见过他?”

蓝玉苦涩地笑:“姐姐说笑了,没几天,我就死啦。”

“是生了重病吗?”端木翠故作惊讶,“妹妹年纪这么小,当真可惜。”

蓝玉摇头:“不是生病。”

反正已是久死之人,她并不隐瞒:“姐姐你想,白恩公只是过路,天大地大,他今儿在山里,明儿就到海边了,别说是人了,想抓他的影儿都抓不到。但是我不一样,我家住在那里,那山匪,也是常年盘踞山上的,想要打听到我家住哪儿、几口人,又有哪些亲戚,易如反掌。”

“听说,白恩公那一颗石子打断他一根肋骨。这种山匪头头,手下多的是作恶的爪牙,白恩公在的时候,他们不敢乱来,可是白恩公一走……”

端木翠叹气。

了解了,和她想的并无太多出入。白玉堂是个潇洒来去纵马江湖的人,行侠仗义痛打恶狗是信手拈来的事儿,但如展昭所说,那时少年心性,逞的只是一时之快,并不曾深思熟虑到兼顾苦主后续如何。那么大个烂摊子,当地人惧匪如惧虎,平日里连冲撞都不敢冲撞一下,更何况白玉堂把人家给打伤了?

“家被烧了,父母都被打个半死。又抢了我欲行不轨,我拼死不从,混乱间想去抢刀,谁知刀没抢到,人家顺势那么一抹,我喉间的血就止也止不住了。他们怕事情闹大,把我的尸体装上牛车,随便拉到山里埋了……”

蓝玉轻轻叹了口气:“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不悲伤,也不痛恨,说完了,自己发了好久的愣。街上还是一片死气沉沉,坐着的、站着的、倚着的,赭黄色的天暗下来了,每个人都有故事。

蓝玉忽然笑起来:“哎呀,我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姐姐不会在这里长留的。不日就会过奈何桥,饮孟婆汤,重回六道,一定会投个富贵人家。”

端木翠看她:“你怎么知道?”

“白恩公是个好人,既然和姐姐的相公结拜,姐姐的相公也必然是个有情义的人,一定会为姐姐风光发丧、大做道场,烧数不尽的银钱纸马。下头的差人得了好处,自然会为姐姐行方便,这冥市,姐姐也是路过罢了。”

蓝玉讪讪地笑,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哪像我,下来这么久了,纸钱都没收过一张……”

端木翠想说什么,身下忽然一声木头脆响。

了不得,她是阳世身,这冥市的牛车经不住她的重量,再坐下去,怕是要坍塌了。

是时候该走了。

临走前,她忽然想到什么,问蓝玉:“心中记恨白恩公吗?”

“记恨?为什么记恨?”

“若不是他那一番大打出手,把事情搅得无法收拾,你们一家人,或许还能留得命在。”

蓝玉笑了笑,摩挲着那颗墨玉飞蝗石,答得认真。

“怎么会,我心中一直感念白恩公。至于后来,家门不幸,是我自己……命不好罢了……”

命?自己都说不清楚命究竟是什么,这小小姑娘,又怎么会弄得明白呢?

她告别蓝玉。

蓝玉一直目送她。

“姐姐,天就要黑了,你去哪儿?不如先在我这里歇一晚?”

端木翠遥遥向她挥手,说:“不用啦。”

看守冥市的鬼差不想放她,端木翠笑吟吟递上黄金纸宝,一个,又一个。

还埋怨自己目光短浅:“是我先前小气,不想拿钱给差大哥,现在想想,揣了在身上又有什么意思?差大哥行行好,我认得去黄泉的路,我想赶时间,早些搭上奈何桥的渡船呢……”

端木姐交代过,戏一定要做足。

所以张龙还在往火盆里添黄纸,鼻子被熏得已经辨不出烟味儿。刚刚邻家有人扒着墙头偷窥,大概是纳闷这院子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不过看到满院开封府的公人,忍住了没敢吭声。

赵虎还在撒纸钱,地上早已铺了厚厚一层,像下了场铺天盖地的雪。

小青花哭不动了,眼底干涸得像千年古井,看谁都是直勾勾的,摄人心魄。

就在这当儿,棺材里忽然笃笃笃三声。

展昭浑身一震,抬头去看,高处的漩涡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脱口说了句:“端木回来了。”

看大戏,总是演的时候热闹,撤场时,最是劳神费力。

张龙、赵虎他们又忙起来了,撤灵幔、搬棺材、扫地。火盆还在用,公孙策蹲在边上烧祭文,一边烧一边“呸呸呸”,又说“不吉利”、“刚说的都是胡话,各路神灵都别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