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卷 忘川·相思(第5/5页)
他不再看她,抬步离开。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猛地拽住他的衣袖,死死压抑的哭腔从嘴角溢出来,轻轻的、颤抖的,像小时候那般无助绝望的一声:“师兄……”
他没有停留,衣袖从她手中像风一样滑落,一点温度都没有。
第柒章
暗探接到信号来到棠花飘落的庭院时,那个永远冷冽坚硬的女子双手抱膝坐在棠花树下,月色将她的影子照得小小一团,周身都是破碎的光芒。
听见动静,她缓缓抬眼,面上一派冰冷,仿佛刚才的软弱只是假象,仍是没有情绪的嗓音:“之前我让你们压下不动的事,今夜可以开始了。”
暗探有些迟疑:“全部吗?”
她眼底闪过狠色:“全部,一个不留。”她弯起嘴角笑了笑,像夜里猎食的狼,“他们不是说我心狠手辣吗?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心狠手辣。”
很多年以后,上京百姓仍能想起那个夜晚,连月光都带了血色。凄厉的惨叫一波一波划破夜空,连遍地盛开的蔷薇花都掩不住浓烈的血腥味。
东厂一夜之间残杀11名朝官,抄家20户,入狱近百人。鲜血流到了府外,染红了人来人往的青石路。
尽管每一位被杀害的朝官东厂都能拿出罪证,可这样的杀戮仍引起民怨沸腾,令人想起十几年前皇帝刚刚登基时,由月家引起的民愤。多么可笑,时隔十多年,如此民怨竟又是因月家后人而起。
午时,皇帝命大理寺捉拿东厂督主月相思,并暂封东厂以缓民怒。
大理寺上门拿人时,月相思已脱下官服,她穿着素白的一身裙,未绾的黑发上簪了一朵白花,像送葬的模样。
她被押出东厂,围观百姓朝她扔来石头,打中她的额头。上次被砚台砸的伤还未好,顷刻流下血来,流到她的嘴角。她伸出舌头舔了舔,若无其事地一笑。
判决书是十日后下来的,东厂督主月相思违背圣意残害朝官,即日于闹市处斩。东厂助纣为孽,为非作歹,当即查封。
圣旨一出,满京欢声。
处斩的前一夜,皇帝纡尊降贵来到天牢。透过晦暗的光线,白衣黑发的女子就坐在墙角,双臂抱膝,烛火将她的身影投在地面,几乎就要破碎。
他说:“除了你的性命,朕许你一个心愿。”
她抬起头,清澈的双眼,眼角泛红,可她没哭,她想了想,嗓音带笑:“我还想再见沈蹊一面。”
皇帝挥手,心腹会意离开。心腹约莫半个时辰后回来,低声道:“沈蹊不愿意来,他说他不认识月相思。”
皇帝眼露不忍,转头看她,她却只是笑笑,泛白的手指覆上双眼,轻轻的一声叹息:“不认识,也好。”
翌日午时,月相思被押往闹市处斩。一路行来,围观的百姓纷纷投石掷物以示愤怒。她始终埋着头,沾了蛋黄的长发从脸颊垂下来,遮住如冰雪的一张脸。
午时一刻,天落惊雷,顷刻汇集倾盆大雨,那把斩刀在一声雷鸣中落下,鲜血落在雨水之中,就像水面开出殷红的花。
大雨浇散了围观的人群,寂静的刑场只有雨滴声,而大雨之中蓝衣男子独行而来,每一步都似千斤,走近那无人收拾的尸首。
鲜血流到他的脚边,却顺着雨水流远,没有染上他的鞋边,像是不想令他沾上半分污点。
他垂眼看着再无生机的尸首,突兀一颤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手将尸首抱在怀里,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有眼泪从眼角落下,就像这漫天的雨水。
尾声
窗外的雨依旧倾盆,他冷得发抖,紧紧地捧着茶杯:“这些年我总在说服自己忘记,可一日一日,她的模样却越来越清晰。”他抬头看着流笙,清风霁月的公子,恐惧又迷茫,问出那句话,“是不是还有我不知道的真相?”
流笙将茶盏朝他推近:“忘川茶舍能告诉你所有真相,但真相是需要承受的。”
清澈的水纹微微荡漾,显出一幅幅画面。
那是眉目年轻的月相思,进宫行礼时躲在帷幔之后,听见了皇帝和心腹的交谈。
新皇即位,外戚干政,他怎会甘心做一个傀儡皇帝。他要收回君权,树立君威,权势熏天的沈家是必须除掉的目标。
他想通过推行新政来集权,将那些反对皇权的朝臣尽数除掉,而他需要一个人来做这件事。这个人要有足够的背景,担得起东厂督主这样大的官职;这个人要足够忠心,不忤逆他的任何旨意;这个人还要不怕死,在新政推行成功后带着满身罪孽死去,平复民怨。
去哪里找这样一个人?
月相思被皇帝心腹察觉抓出来时,她眼底有惧色,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可说出的话却令皇帝都惊讶。
“我可以帮你做这件事。可是我有一个条件,放过沈蹊。”
如果权势过大的沈家一定要被连根拔掉,她起码能保住一个沈蹊。
如果一定要有人来做这件事,这个人只能是她。除了她,没有人能保护沈蹊。
那个在她年少时陪她度过黑暗的少年,那个无论何时都将她护在身后的少年,那个东奔西走帮月家平反的少年,那个她爱着的少年。
她这一生除了他,再无牵挂。她只能用这个方法去爱他,所幸她还能用这个方法去爱他。
她的改变连自己都害怕,有时在深夜,在黑暗中举起这双沾满鲜血和人命的手,她害怕得瑟瑟发抖。
可是想想沈蹊,她用这双手保护了那个人呢。哪怕他恨她,可他活着就好了啊,他能留着命去做他自小梦想的大侠。想到这些,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她所做的一切都有皇帝的默许,甚至她不愿杀害的对新政万般阻止的侯玠,皇帝都会亲自派人杀掉。所有阻止新政的朝官,都死在了她的刀下。皇帝如愿收回君权,从今再无外戚。
她帮他做好这一切,他也如约放过了沈蹊,这是一场完美公平的交易。
而这场交易背后的真相,终于在多年后的这个雨天,显出它本来的模样。
而这个女子用命来保护的人,此时就坐在这里。他竭力维持着情绪,嗓音却抖得厉害:“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呢?无论知道什么,如今却再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