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第5/5页)

  她眼泪奔流,原来,他记得她的名字。他知道她是初云,不是含糊的“阿初”。这就够了!

  他自知时间不多,吩咐高无庸拿出一个盒子,取出一双袜子样的东西为他穿上,又命人当着他的面把剩下的东西都烧了。再看向她时,他的目光已有些涣散,有些气虚地笑了笑:“你要的,朕没能给你。可朕已经给了怡安。你不要再恼了吧。”

  那夜,雍正帝驾崩,遗诏弘历继位。她成了太后,大清最尊贵的女人,富贵已极。

  二十多年,弘历没有提起过怡安,与富察氏十分恩爱,又有了几个宠爱的嫔妃。她以为他已经放开。平定准噶尔,兆惠将军带回来和卓氏。后来才知道,兆惠去西北前,皇帝给了一幅画像,让他见到相似的女子要带回来。

  富察氏之后,弘历册立乌拉那拉氏为后。乌拉那拉氏从侧福晋起就很得弘历欢心。然而,那年南巡中,突然把携行的乌拉那拉氏送回京。乌拉那拉氏深知皇上爱戴太后,有言必遵,太后一向看重自己,故而到她跟前哭诉。

  她正感奇怪,细问当时情由。乌拉那拉氏泣道:“若说宫中嫔妃比不上江南佳丽,皇上想尝尝鲜,臣妾也不敢拦着。如是家世清白,皇上舍不得,带回宫里,臣妾也会当作妹妹般看待。只是,没头没脑的,看见一个身影一晃而过,就要微服出行,找过去,实在是——万一有个闪失——皇上也是一把年纪了,就算不传出去,被阿哥们知道,也是掉面子的。臣妾不过劝了几句。”

  她点点头:“你做的没错,可你到底说了些什么,惹怒了皇上?”

  “臣妾不过劝皇上保重龙体,以安危为重,以社稷为重。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美人,果然上了心,且让底下人去寻访,找着了,若合适,带过来面圣,或者皇上不想让人知道身份,微服去看她也可以,只是千万不可冒险。”

  “这话没错,你还说了什么?”

  “ 臣妾见皇上不知为何十分上心,竟象是深怕晚了一点就被她跑了似的,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绝色,能让皇上一见钟情。臣妾想着,若真是个绝色,定然能打听出来,倘若不是,只怕皇上见了还要失望。就劝皇上不要着急,便是错过这个,明儿后儿未必见不到更好的。以皇上天威,不要说一安,就是十个——”

  “怡安!”她的心沉重起来。不错,一定是怡安!除了怡安,还有哪个女人是弘历渴望却得不到的?怡安,他打小一心一意看了想了十几年,这辈子唯一的大挫折,终究放不开!

  乌拉那拉氏到底在皇宫里打滚了三十年,看到太后神情,已然明白自己无意中触到了皇上的禁忌,皇上生命中她不曾参与不曾了解的秘密。她的荣耀,她的富贵,甚至她的生命,都走到头了。

  看着乌拉那拉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脸色苍白地默默退了出去,她惋惜,但无可奈何。怡安,那是没人能碰的禁忌。

  她已经八十多岁,活得太久,认识的人一个个先去了,连个正经聊得起天的人也没有。弘历对她很孝顺,尤其肯为她做寿。她的寿辰庆典一次比一次隆重,彩衣舞蹈,黄金堆塔,可谓人间福禄寿之及至。可在她心里却有些不安,觉得太过奢华铺张,热闹有余。倘若她的夫君在天有灵,多半要冒火,也许连她也要骂一顿。若让她挑,她到希望能像那一年的那场寿筵,兄弟朋友家人坐在一起,无拘无束地说笑,热热闹闹地敬酒。然而,那些人都走了,只有她这个最有福气的活着,享着那些人不曾放在眼里的福禄寿。

  她慢慢睁开浑浊的眼睛,感觉到眼角的湿意。

  服侍了她五十年的大太监走近来,小声禀告:“太后,您醒了?万岁爷来了。”

  “皇额娘,您睡得好么?”年过花甲的乾隆皇帝含笑坐到她身边,递过来一张帕子:“您怎么了?做梦了么?”

  “我好得很。我梦见了你阿玛,还有我的阿玛。”她擦了擦眼睛:“我想起了一些事。记得你阿玛临去前提起你的八叔九叔,说他们虽然有错,却还不至于该受那样的重罚,他心里不安,要你——”

  “皇额娘放心,这事儿朕记得,回头会办。”

  “那就好。早些办了吧,别让你阿玛记挂。”她点点头,又提到一件:“还有靖安公主,当初你阿玛——”

  乾隆奇道:“靖安公主是谁?朕怎么没听说过?”

  “就是怡安的亲生母亲啊。虽然不是皇家血脉,却是——”

  “怡安又是谁?”乾隆笑道:“皇额娘做梦时认得的么?怪不得朕不曾见过。”

  她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弘历啊,这么多年了,怡安弄不好已不在人世,你怎么还放不开?怡安从小同你一道儿长大——”

  乾隆眼中一跳,却摇头笑道:“皇额娘的话,朕越来越听不懂了。朕不记得有这么个人,怎么还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王义,你服侍额娘五十年了,可知道这么个人?你叔叔王礼从先皇潜邸时就在,你可听他提过这么个人?”

  王义垂首俯身:“回皇上,奴才不知道,也不曾听说有这么个人。”

  乾隆望着老母亲,笑道:“恐怕额娘的梦还没全醒,不知哪时听来看来的戏文串进梦里去,当了真了。”

  “真是我记错了?真的没有怡安?没有楚言?”她有些不确定起来,细细回想,有些地方,仿佛还历历在目,难道真是戏文?

  乾隆好脾气地耐心笑着:“朕不敢说皇额娘错了。兴许是朕事儿多,忘了。皇额娘且说说这人长得什么模样,都有什么事儿是朕该知道的。朕听了,也许能想起点什么。”

  她蹙眉沉思,八十年的记忆成了朦胧的一大团,很多往事似乎记得,可一想抓住看个清楚,又变得如烟如幻,不可捉摸。难道真是一场梦?这个浊世可曾有过那样的人儿?天家可曾有过那样美好的时光?那么深重的情义?倘若有过,怎可能被人遗忘?怎可能不口耳相传?怎可能除了她,没人知道,没人记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