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乔的晚安(第4/6页)

到第八天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十个。

第十八天,四个。

那时候的他们已经只剩下了生存的最基本欲望,捉到一只老鼠、一条鱼,都能够毫不犹豫地撕扯开了,连肉带血地吞下去。整个身体都是麻木的,像机器一样奔跑、追逐、攻击,没有语言用来抱怨,只是在拼谁的身体更加强韧,谁的精神防线更加坚固。

常剑雄和时俊青挺到了最后。相互搀扶着进了营地,便双双一头栽倒在地。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两人相视一笑,生死之交。

那时候,常剑雄十八岁,时俊青十六岁。

在此之后,他们一边特训,一边进入北方航空军事学院学习文化理论课程。

时樾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常剑雄点点头,“嗬、嗬”两声,咬牙冷笑道:“时俊青,你耍我。”

时樾眯起眼,似笑非笑:“耍你?”

是的,耍他。时樾承认了他是时俊青,常剑雄忽然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可这个头,聚得有那么简单吗?

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就是他设计周然,阴差阳错,让时樾给钻了空子。

时樾之前并不认识南乔,在清醒梦境相遇之后,时樾或许对南乔有兴趣,但常剑雄敢肯定是那兴趣并不浓厚。

事情的变化是从他在清醒梦境将两个投资人灌醉了开始。时樾认出他来了。否则,怎么会有源源不断的白酒供应上来?那两个人喝出急性胰腺炎之后,事情怎么又会被处理得那么迅速而妥当?

都是时樾在暗中作祟。

他很清楚地记得,时樾正式向南乔提出投资即刻飞行,就是在那一晚。

时樾当真那么愿意投资即刻飞行?在常剑雄看来,时樾只不过是借机接近南乔,对付他。

那么南乔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的?他每天早上和南乔通电话,问候她早安。南乔不是擅长掩饰情绪的人,固然每天也就那么寥寥两句,他也能听出来是开心抑或不快,是平静自然还是魂不守舍。

正是从她告知时樾,他常剑雄要约他参加真人对战开始。那一天,他又对南乔做了什么?

——时樾走的每一步,都是在针对他,常剑雄。

常剑雄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是怒火中烧!原来这些时日,背后都有一双眼睛在暗暗地盯着他,他在时樾眼里,一定就像个傻瓜一样!时樾当着他面和他心爱的女人亲昵,还故意用伪装油彩抹了脸,拿他当猴耍!他常剑雄要是咽得下这口气,还叫常剑雄么!

常剑雄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忽然不说二话,一道左直拳猛然击向时樾的头部!他这一拳看似简单,却爆发力极强,倘被击中,最起码也是脑震荡。

时樾能不知道常剑雄的厉害吗?他撤后一步,举臂格挡,同时以退为进,伸腿扫向常剑雄下盘。常剑雄全身力量沉到下盘,被扫中一脚仍然稳如泰山,抢前一步折腰锁喉,右膝猛然向时樾腰际顶去。时樾闪身避让,一拳硬生生和常剑雄的拳头抵上!

常剑雄的每一拳都势大力沉,撞得时樾后退两步,甩了甩手,道:“这些年长进不小啊!”

常剑雄冷冷道:“你也没落下。”

两个人厮打在了一起。

常剑雄招招都硬,然而到底都是部队的套路,时樾了解得一清二楚,每每都顺利化解。常剑雄忽然以掌为刀,猛劈时樾颈后枕下三角区。

时樾听见耳后风响,凭借强大的本能错身险险避过,瞳孔骤然紧缩——颈后枕下三角区,是闹着玩的地方吗?颅、颈交界之处,以常剑雄的力道一旦击中,必然造成颈椎骨折和膈肌瘫痪,轻则残废,重则丧命!

常剑雄竟然下得了这样狠手!

时樾眼睛里迸出血丝。抽身避到常剑雄身侧,右足虚晃一招扫他下盘,同时长臂一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其后颈屈肘锁头——这一招又叫“断头台”,一旦得势,便会致使对手头部供氧不足而窒息。

他和常剑雄格斗,用的本来都是部队中所学的套路,讲究一个公平。然而常剑雄将他逼到这个地步,他就不得不使出别的招数了。

“断头台”是巴西柔术,极其凶猛,常剑雄未曾预料时樾会突然来这样一招,稍一迟滞便被他制住。时樾毫不留情地扼制他的咽喉四秒,当他满面通红难以呼吸时,将他掀翻过来,从背后压制住了他。

“常剑雄。”时樾调整着呼吸,强抑愤怒道,“我只想问你,当年说不见了的那篇MEMS论文,为什么会在南乔那里?”

常剑雄大口大口地喘息,像溺水获救的人一样。他傲慢地斜睨时樾,猛烈摆动肩背以求脱身。可时樾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开他!反剪着常剑雄的胳膊,膝尖顶着他的后心硬生生向下一压——常剑雄闷哼一声,仆压在地面上。

时樾的声音充满了自嘲。他道:“常剑雄,枉我一直拿你当最好的兄弟。没想到——”他顿了一顿,压着常剑雄的力道猛然又重几分,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为了女人,嫁祸给我!”

常剑雄的半张脸和下巴压在满是沙砾和杂草的地面上,却仍然怒目圆睁。听见时樾的话,他突然大声道:“放你妈的屁!你自己违反校规,私自半夜遛出学校去看你爸,被开除是自找的!”

“我爸要死了!去他妈的申请!去他妈的批准,我只知道我晚走一步,就看不到我爸了!”时樾骤然咆哮起来,“别以为我没有研究过校规,私自出校,至多是个重大处分,我认了!但要不是那篇丢了的论文,我他妈会被判定为涉嫌违反保密条例吗?我他妈的会被开除学籍、开除出大队吗?!”

“常剑雄,我真没想到是你,真没想到……”

时樾一声一声重复说着,半跪在地上,失落,悲怆,愤怒,却又压抑。

这是被完全相信的人背叛的感觉。

背着那个处分的罪名,他迷惘十年,彷徨十年,仓皇十年。

这种耻辱像十字架,深深烙印在他的背上,烧光了他的所有属于军人的荣誉,沉重得让他始终屈身前行,直不起腰来。

他的档案上被写了那样一笔,他出来找工作,没有一个正式的用人单位敢要他。

父亲生前被人欺骗,欠下的那一大笔高利贷,他必须偿还。

他沦落了。

时樾无法形容在南乔的实验室看到那一份MEMS论文的刹那,究竟是什么感受。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把一切都掩藏在外表之下,哪怕是那一瞬间狂潮击破漫天迷雾一般的冲击。

他在北方航空军事学院四年,那份论文是他亲自一个词一个词抄下来,他会不懂得那些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