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第2/7页)
曾认为高明不在乎年龄。可他现在突然盯着圣子说: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不过,要是那么说的话,高明不也是刚刚开始嘛。他年纪轻轻二十来岁就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了,所以看起来十分老成,其实还不到五十岁呢。
过了五十,也有很多十分活跃的作家、艺术家。倒不如说,艺术家年过五十后,才真正地开始工作呢。
高明突然提起了年龄,还是因为今天是年三十吧。很少示弱的男人,可能到了年底感到有些冷清的时候,忽地伤感起来了。
“别胡思乱想了。”
圣子像是想要让他振作起来,给他的酒杯里斟上了酒。
新年元旦的早晨,天气晴朗。可能都回老家过年去了吧,超市里空荡荡的。
圣子昨晚听过除夕敲钟后,睡着了。高明也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里各地除夕景观的报道。
电视画面上出现松岛瑞严寺的初春景观时,说不好谁先谁后,反正两人都钻进了被窝里。
除夕钟声在圣子的耳畔余音袅袅,加仓井的面容浮现出来,又瞬间消失了。
同睡在一个房间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圣子无法理解自己是怎么一回事。起初是绝无可能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自然而然。
这半年来自己的变化,连圣子自己都觉得天翻地覆,有种无从适应的感觉。
曾经想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背叛高明,结果轻而易举地背叛了,竟然还泰然处之,没有当初的那种惊慌失措或心惊胆战。
人到底会变化到什么程度呢?
说是有一百零八个烦恼,这些变化本身,说不定就是一个个的烦恼。
听着除夕的钟声,圣子对自己产生了畏惧。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感到控制不了自己了。
可是一夜过后,昨晚的恐惧又消失了。也许是元旦明亮的霞光驱散了昨晚除夕钟声的阴郁,反正情不自禁地情绪高涨起来。
圣子一早开始做杂煮年糕。跟往年一样,年糕是一个星期前母亲寄来的。
母亲恼火女儿的任性与不结婚,但又似乎无法舍弃她。
十点钟,跟高明面对面吃完了煮年糕,才总算有了过年的实感。
“去参拜吧。”
吃完饭,收拾停当后,高明说道。
“去哪儿?”
“深大寺近些,走去也就是三十来分钟。”
“腿脚不要紧吗?”
“不用担心,作准备吧。”
圣子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后,换上了白底小菊花纹的礼装和服。这套和服也是四年前母亲给定做的。
“漂亮。”
正在穿戴深蓝色的大岛绸男性和服的高明难得爽朗地夸奖道。
近中午时分,两人一起出了门。走出公寓前的小巷,来到大路上,很巧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乘车十分钟,便到了深大寺。
高明假肢上套着草屐,大岛绸和服下摆长,草屐只露出一点儿,不易发现假肢。但是很明显,右腿部分有点儿拖着走。如果注意看的话,可以察觉到是在假肢上套着和式短布袜的。
不管怎样,好久没这样跟高明一起身着节日服装出门了。记忆中,好像是高明腿伤以来,再没有这么出过门。
还是刚刚搬到三鹰时,跟高明到过一次深大寺。那时曾觉得这里野草繁茂。此时也许是冬季吧,四周的草木稀疏、枯萎,显得有些空旷,也不知什么时候,附近建了一些民宅。
不过来这里初谒的妇女、儿童身着新年盛装,在这里点缀出新年特有的艳丽的五彩斑斓。
最近好像新年初谒流行,人好多。通往本堂的院落里热闹非凡。
圣子像是要扶助腿脚不便的高明,缓慢地行走着。年轻人从身后越过时,万一碰撞到高明的肩膀使之身体失衡,假肢是支撑不住他的。
此刻,圣子自然而然地伸手要轻轻扶一下高明的后背,以免周围的人碰着他。
可高明像要避开圣子的手,身子往后缩了一下。仅仅是一瞬的反应,圣子不太理解其缘由,高明似乎不愿圣子过度保护自己。于是圣子缩回了伸出去的手,只是尽量跟高明的步调保持一致。
看来,高明难以接受同行的女人保护自己。
圣子直到结束了新年初谒,心里还别扭着——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离开宽阔的参拜大道直至神社门前的小路,依旧熙熙攘攘。有的是一家老少,有的是男女情侣,还有成群结帮的爷们儿,各色人等成群结队。那些人有时会将目光抛向圣子和高明。
他们对圣子、高明挺感兴趣——并非欣赏中年男人的成熟魅力,而是注意干瘦跛脚的男人与二十来岁身着和服的女子这样一个组合。
既然圣子可以感觉到别人的视线,高明当然也感觉到了。
不过高明表现得镇定自若。无论别人怎么看,他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动摇,缓慢地拖着腿脚行走着。
他似乎始终在保持着自己那份清高,无论旁人说什么。
圣子再次打量着走在身边的高明。
一直待在家里,两个人没太在意。可现在来到户外,在明亮的光线下,发现高明明显地衰老了。
跟那些牵着孩子手的中年男子比较,他显得特别老。说是中年,不如说是已经步入了老年。
在岛上跟高明初遇,回到东京又不顾一切地投入高明的怀抱,从未考虑十九岁的年龄差距。年龄是有些差距,但彼此互敬互爱,足矣。
圣子曾想,身体上的衰老与精神上的沟通比较起来,微不足道。
说实话,初识高明的时候,圣子盼望高明快点儿衰老。老了谁都不要了,变得力不从心,也就哪儿都去不了,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了。
直到半年前,她都是这样,从未犹豫过。至少在认识加仓井之前,没有像现在这样意识到高明的衰老。
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高明的衰老的确变成了重负,压在圣子的头上。
那负担并不单纯在于怕他摔倒或走路时步履维艰。这些属于身体部分,然而根本性的压力在于精神方面。
现在看着高明,觉得很难受,会勾起一种怜悯式的痛苦心情。
想到新年的元旦假期,一直这么两个人厮守在一起,圣子逐渐感到一种精神郁闷。以前只要能在一起,就会觉着愉快,现在则变成了负担。
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仔细想来,这种感觉或许很早以前就开始萌芽。
如果说认识加仓井后,才开始觉得高明是一种负担,这种说法是不成立的。
也许是已经有了潜在的意识,所以当加仓井出现时,连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何那么轻易地以身相许。
深大寺里摆了各种摊位。携家带口的参拜客及年轻人,都在呼啦啦地吃着热气腾腾的深大寺名吃——深大寺荞麦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