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轻作家之章(第5/18页)

只过了三天,我就已经开始怀疑起自己和纯子在一起漫步的那一夜会不会是一场梦了。身患肺结核的纯子握着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到山脚下的家门口,那一晚简直就像是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会不会我被纯子骗了?

一边上着课我心里一边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着,前方斜对面属于纯子的那个空位子在我眼里也变得那么可憎。

可是第四天午休的时候,纯子又像一阵风似的出现了。然后临走的时候,她走到我面前,把一本书放在桌子上,说了声“还给你”后就走出了教室。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借给过她什么书。我想可能是图书馆的书,可左看右看也没发现上面有学校的标签或者印章。那是一本岩波出版社出版的便携版书,封面上印有《巴马修道院》[1]的字样。我赶紧站起来追了出去,可走廊里早已不见纯子的身影了。而就在这时,我悟到了一件事。

书里果然夹着一封信。和上次一样,信是用带有“时任兰子”字样的横格稿纸写的。

再见

谁先说出这句话

谁为胜者

落于人后者

下场最为悲惨

虽深明此理

现在

若要说出“再见”

却心痛不已

哪怕悲惨的结局会降临

仍拖延下去为幸福?

还是

趁心灵尚未受伤害

将所有的火焰

彻底扑灭

才美好?

我不知道

同样是火焰

奥林匹克的圣火

火柴棒擦出的星火

如同命运之光般迥异

现在

看着眼前的火焰

不知它属于前者或后者

欲作出预言

唯剩恐惧

我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们俩再次漫步在银装素裹、容颜尽变的大街上。我已经不再怀疑纯子了,我心无城府地相信了纯子的解释,她说她这三天没来上课是因为感冒了,一直在家休养。

雪飘下来,融化掉,再飘下来,再融化掉。经过多次反复,北国冬季的气候才会最后稳定下来。

可是从十一月开始直到十二月,我都没机会再见到纯子。因为这段时间属于各种美术展的旺季,她请了一段时间的长假到东京去了。

十二月初,再次出现在教室里的纯子看上去好像又变得成熟了许多,我很担心纯子去了趟东京会不会已经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但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三天后,午休的时候纯子来到我面前,小声说:“今天晚上七点,我们到丰平川堤坝台阶那儿的那棵白桦树下见面好吗?”

放学以后我先到街上看了场电影以消磨时间,六点半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发现外边已经下起雪来了。我一边心里嘀咕着纯子还会不会来,一边准备回到堤坝下的那棵白桦树下去等她。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还差一点儿不到七点钟。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隔四五米远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打算就这样等着她,哪怕要等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也绝不退缩。

可实际上我等了还不到十分钟,就突然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中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个人影快速朝这里跑来,紧接着,纯子便出现在我的面前。

“俊……”

纯子呼唤着我的名字,像个大雪球似的扑进了我的怀里。她扑得太猛了,我被撞得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脚跟,展开双臂抱住了她。

纯子把头贴在我胸前,然后又慢慢抬了起来。她的脸庞就在我眼前,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额头上,融化后顺着脸颊滚落下去。

我心中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激动情愫,迫不及待地一下子吻住了她的双唇,感受着纯子冰冷的面颊和火热的柔唇,我闭上了眼睛,封住了耳朵,什么都看不着也听不到了。

我们不知道拥吻了多长时间,忽然我感觉纯子的舌头在我口中轻轻动了动。我虽然不知道那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但却感觉到了伴随着这种行为的甜蜜而淫靡的气息。我不懂该如何配合她的动作,只是使劲儿闭上嘴,防止这种感觉会无端跑掉。

最后轻喘着首先分开嘴唇的是纯子。

“我送你回家。”

纯子说出了与两个月前完全相同的一句话。

“不要……”

我就想这样继续站在这棵树下。

“不行。”

“为什么?”

“你得回家。”

她像规劝我似的说完,拍了拍帽子和大衣上的雪,率先迈步向前走去。

“还是下雪的时候好。谁也看不见我们。”

纯子一边走一边愉快地说,可是我却仍然没有从接吻的兴奋中冷静下来,情绪激动不已。

“你在东京的时候都干什么?”

“看展览啦,和各种人见面啦,也就是这样。”

“各种人是什么人呀?”

“有画家,也有报社记者。”

可能是因为下雪的关系吧,店家都提前打烊了,连电车铁轨都快被雪埋住了。

“下次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

“嗯,大概下礼拜一吧。”

我发热的头脑中算计着,今天是礼拜二,那么算起来就是五天以后了。

“照这样一直下的话,明天电车可能要停了。”

雪雾中,路旁人家透出来的灯光显得绰约朦胧。我们顺着电车大街左拐,再沿着九条大街向西走,走了大概二百米,纯子站住了,用手使劲儿拍落大衣肩头上的积雪。

“我忘了我还有事儿,很遗憾今天晚上不能送你回家了。”

“什么事?”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是件比较重要的事情。”

“要去哪儿?”

“离这儿不远,走到这儿才突然想起来的。”

纯子把目光移向雪雾中的街灯。

“那我送你去那儿吧。”

“离这儿不远,我自己一个人能行。”

“可这里是屯田大街呀。”

“我知道。”

我很想跟她分手时能有些温情,但纯子却已经率先迈出了脚步。

“好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

“星期一真的能见面吗?”

“是啊。”

“很快就要放寒假了,放假前想再见你一面。”

“我知道了。”

我这才终于放心了,目送着纯子跑远,消失在远处的小路上。

可实际上,那次约会却成为那一年我们最后的一次相见。因为从那个周末开始纯子又请假了,紧接着又开始放假了。

进入假期以后便失去了和纯子相见的一切希望。除了等纯子主动和我联系之外,我要想和她联系就只有给她写信了,可是她父亲担任教育委员会委员的要职,我根本就没有勇气给她写情书。

没办法,我只有一直等,等到过了年,等到正月初三,可纯子却仍然音信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