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医生之章(第2/7页)

我为自己心中的无限空虚、无限失望所包围,刚醒来的时候曾考虑过再次寻死,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便连这样做的气力都没有了。

我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把剩下来的那些安眠药扔掉。

那种正中央刻有一条线的大药片令我心中充满了不舍。

一颗又一颗,药片在纷纷飘落的雪中溶化消失了。

包药用的锡纸在风中打着转儿,飘落到隔壁窗下,久久吸引住我的视线。

三、五、二

读到这里我抬起头来。“三、五、二”指的就是三月五日午夜两点吧。

为了不打扰我看信,千田先生一直默默抽着烟。我喝了一口茶后问道:

“她吃药后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是几点钟?”

“我记得应该是半夜三点钟前后吧。当时正好是我值夜班。”

“被送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失去知觉了吗?”

“是啊,我当时真的非常吃惊。到治疗室去一看,她的相貌还只是个孩子嘛。虽然她那个时候实际上已经十七岁了。她那时当然已经没有知觉了,拍她的脸蛋儿都没有反应,眼睛也紧闭着。”

“然后您就立刻作了应急处理,对吗?”

“她呼吸虽然微弱,但心音还很清晰,所以就赶紧把她扶起来洗了胃。”

“她服用了多少剂量的药?”

“据她家里人说差不多吃了有二十片,但洗胃的时候洗出来了一块大概有十片粘在一起的药块儿。药在胃里尚未完全溶化便被送了进来实属万幸,要是再晚点儿就真的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了。”

千田先生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眼镜后面的目光投向远方。

“当时像这种安眠药随便就可以买得到吗?”

“那个时候没有任何限制。战后初期这种药曾经流行过一阵子。高效安眠药只是商品名称,其基本成分是环己烯巴比妥,被当作镇定催眠药物出售的。一般情况下每次服用一两片,但如果长期服用会形成习惯性,服用量也就会随之而增加。因为服用这种药后在进入睡眠状态之前会产生精神恍惚的感觉,很多人便是因此而中毒的。太宰治不就是用这种药自杀的吗?”

“我也记得那件事。”

“真是种可怕的药物。当然现在没有医生处方是绝对买不到的。”

“她属于这种药物中毒吗?”

“好像睡不着觉的时候会偶尔服用,但还不到中毒的程度。那个时期这种药在艺术家当中非常流行。阿纯恐怕也是学着他们的样儿,偶尔服用一两次吧。”

我当时可是做梦也没想到纯子会时而服用这样的药物。

“如果她不属于中毒的话,那么她那个时候完全就是为了寻死才服的药喽?”

“我认为是这样。只不过她吃下去的量只有二十片左右。”

“是这样啊。”

“高效安眠药造成急性中毒的情况是服用量超过极限量,麻痹运动中枢、呼吸中枢,数小时内便可死亡。而阿纯当时的情况是麻痹程度还没有那么严重。”

“一般情况下的致死量是多少片?”

“如果是成年人的话,应该是三十片左右吧。”

“那也就是说,即便她吞下去的药全部溶化了也不会死吗?”

“我也问过她到底吃了多少片,可她回答说她自己也不大清楚。总之,从她的情况看麻痹程度属于中等水平,大概一直昏睡了有一整天吧。不过清醒以后往往会发生支气管炎等并发症,恢复起来比较花时间,她当时应该也是住了有半个月院呢。”

实际上,我是在很长时间之后才知道纯子自杀未遂这件事的。纯子为此住院的那段时期,我还一直单纯地以为是因为她吐血了才需要休养呢。

我为自己当时感觉竟然如此迟钝而深感无奈,接着又拿起另一封信来看。这封信的信封和前一封的一样,信纸用的则是日记本上裁下来的纸片,以换行较多的形式书写而成。

千田先生为了不打扰我,再次默默抽起烟来。

三月八日

我感觉自己今天晚上不知为什么一直处于头脑混乱兴奋状态中,似乎情感化的力量超出了控制能力。我非常害怕自己陷入这种情绪当中,尤其是我明知道这种时候写出给别人看的文字很危险,但还是着了魔似的写着。

我不写不行,不过到最后可能还是什么都写不出来。

过去就是在这种思绪下我做过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那件事我至今仍记忆犹新。我还记得那件事情的结果就是令我伤心地领悟到,世人是无法接受“太过真实的事实”的。

我现在这样写些啰唆的话,也可以说是我为了防止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着的难以抑制住的某种东西流露出来而筑的堤防吧——

简单明了地说,那就是——

“我想大声说出真相。但是冷静下来之后,我肯定会惊恐万状。”这也许就是真相之外的另一种真相吧……

“正如任何作品如果失去协调便无法作为艺术者当中的一员一样。我心中的压抑要一天不解除,恐怕我就会多次反复同样的错误。”

我自己对自己这样说——

今天看到先生在夕阳下往家走时的背影,我莫名地感到羡慕不已。好像看到了先生身上以前我所不知道的另一面一样。

和左田先生家的阿姨漫无目的地走在漆黑一片的夜路上,我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哀愁,特别想能够有个人可以依靠。

完全没想到当我试着在这位虽然上了年纪却仍然带有些幼稚感的阿姨面前说出真心话之后,我能够获得如此无以言喻的感动。

冷静思考我现在的生活,就仿佛在广阔无垠的蓝色海洋里跟着一叶轻舟向前游泳一样。游着游着就产生了想要离开这只小舟漫无目的地尽力游远开去的冲动,然后感到害怕时才想到要回来。

如果能发生一场战争,或者落下一颗炸弹什么的,令整个世界以及我的希望都破坏殆尽的话——

我一方面希望自己朝着自己的理想发展,但同时内心深处也潜藏着这种愿望。

理论上堂而皇之地否定战争,可感觉上又希望发生战争,这简直是——

这种矛盾的心理深植我心,令我不知何去何从。三、八

看完第二封信后,我对千田先生说:“看样子给您写信似乎是她的一种乐趣,同时也是她精神上的支撑啊。”

“事实是否如此我不知道。不过她倒是到我们家来过几次。”

说着他转过头去问正好进来为我们添茶的夫人:“你还记得她来过几次吗?”

夫人回答说:“大概有四次吧。”

“她来这里有什么事儿吗?”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和理由,只是随兴而来,说会儿话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