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十一章 明明如灯(第2/3页)
随侍的丫头蹲下身子替采薇脱下棉靴,又将脚炉垫在她脚底。采薇伸了双足向启春嗔道:“启姐姐你看看我这双脚,生生成了两个面团,那棉鞋要大两圈才能穿得下去。浑身都是肿的,真是受罪。”
启春笑道:“你是生育过的,这一胎怎么也比上一胎要好过。”
采薇垂头看着小丫头在她脚上裹上毯子,扁扁嘴道:“其实我最羡慕姐姐了。”
启春正在铜盆中浣手,闻言笑道:“你羡慕我做什么?”
采薇道:“姐姐你不用受这份罪,便得了一个儿子。”
我一惊,险些将茶水喷了出来,苏燕燕却恍若无闻。彤儿也只是略看了采薇一眼,便掩口而笑。启春似是司空见惯,并不以为意,径自从水中提起湿漉漉的双手,由着丫头擦干:“我还盼望着受这份罪呢。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不准你在我家说这样的歪话刺我的心。”
苏燕燕笑道:“施大人是正人君子,不肯纳妾,妹妹倒抱怨受罪,这是多少女子求也求不来的。”又向启春道,“才刚我见墙下有许多乞丐,姐姐怎么也不派人赶一赶?一来客便拥上来讨钱,不大好看。”
启春道:“王爷和王妃正在斋戒,布施还来不及,哪里还会驱赶?”
我好奇道:“城中怎会有这许多乞丐?”
苏燕燕道:“姐姐有所不知,今年春播之前,陛下将临县的几个大地主治了罪,斩首弃市有之,抄家流放有之。最轻也是没收家财,下在牢中服役。他们家下的奴婢都赦成了庶民,分了田地。却有这一起子人当惯了奴婢,怎么都不愿意种田。如此误了春种的时节,夏秋又将分得的田地卖了,到了冬天只能进城要饭了。”
我恍然道:“原来如此。”遂掩口一笑,“苏妹妹是宰相千金,果然样样都清楚。”
苏燕燕拿起一块桂花糕,宁和一笑:“我知道因,却无能为力。听闻玉机姐姐就要入御书房辅佐明君,这乞丐多少的事情,自然全赖姐姐了。”
我摇头道:“我不过是个书佐女官,‘辅佐’二字,万万不敢当。”
苏燕燕道:“姐姐还是这样小心谨慎。”
启春似是想起什么来,笑道:“说起小心谨慎,我倒觉得苏妹妹也太不小心了。前些日子我听人说,那李万通在市里说起妹妹婚事的由来,竟是八九不离十。虽说妹妹与文将军恩爱甚笃,羡煞旁人,可闺房之事,还是不要教人知道的好。”
苏燕燕的眼中闪过一丝灰懒寂寥之意:“前几日我倒也听人说,李万通说了世子在桂阳郡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听说那智妃还在京城半死不活呢,姐姐也要小心才是。”两人相视一怔,都笑了起来。彼此嘲讽,亦不忘自嘲。
苏燕燕听人提及自己的婚事,非但没有半分满足与娇羞,反而显得无奈落寞。双目光转,如掠过千山万水,懒懒的提不起半分兴致。我心中忽而狐疑起来:那李万通所说的,或许并不是实情。然而现在满城俱知相府千金与朝中战将的美满婚姻乃是上天注定——连皇帝都深信不疑了。我心念一动,端起茶盏掩饰了唇边的一抹冷笑。
采薇换了右手扶腰,将左手伸出来让丫头洗:“这件事我也听说了。世子也真是的,怎么能这样对姐姐?”
启春笑道:“傻妹妹,若不是这样,我如何不用受罪便得一个儿子?你才刚羡慕我,这会儿又替我抱屈了。”
采薇叹息道:“要是不用纳妾又不用受罪,就能得百子千孙,那该多好?”
启春斜了她一眼:“两害相权取其轻,你究竟选哪样?”
采薇擦净了手,捧着肚子道:“这会儿我自然盼望不用受罪,待生下来了,我便盼望施郎不要纳妾。”
众人都笑了起来。启春笑道:“亏你还随长公主在白云庵修行过,竟是半分稳重也没有。可见这些年被纵得很不像样子。”
采薇双颊一红,垂头道:“施郎说,他这辈子都不会纳妾,让我放心生一辈子。”
苏燕燕重重地叹了一声,向天自怜道:“这才是恩爱甚笃、羡煞旁人呢。”又向启春道,“可见咱们女子还是要嫁有学问的读书人,读书人懂得修身自律。姐姐说是不是?”
启春也叹了一声:“正是呢,现下我后悔也来不及了。咱们五个里,也就是玉机妹妹和彤儿还没嫁。你二人来日择婿的时候,可要好生记得咱们姐妹今日的话。”
彤儿顿时红了脸:“嫂嫂说得有理,只是终身大事,怎由得自己做主?”
启春笑道:“你是家中的长女,父王和母亲自然疼你。只要你开了口,没有不依的。”正自说笑,小丫头引了一个年轻的乳母进来,那乳母跪下磕了头,这才道:“小公子吃过奶,还是啼哭不止,定是想夫人抱一抱。”
启春道:“既如此,你就把他抱来。记着多穿两件衣服,把小脸遮上。”那乳母去后,启春道,“那孩子刚来家的时候,整日啼哭。我见他实在可怜,便抱在怀中哄了几日,想不到却脱不开身了。”
苏燕燕道:“这孩子与姐姐亲近,倒是好事。”
启春叹息道:“我没有别的指望,只盼他将来不要恨我,也就罢了。”
采薇道:“姐姐对他这样好,他若记恨姐姐,岂不是猪狗不如?况且他离开他亲娘,又不是因为姐姐。世子……”一抬眼,见启春目光灼灼,只得将余下的话都咽了下去。
苏燕燕忙道:“我那孩儿,若不得我哄着,也是不能入睡的。”于是三人絮絮说了许多怀孕产育的事情。我无话可说,只静静听着。
不一时乳母将孩子抱了来,众人围看了半日,都纷纷赞这孩子漂亮灵巧。启春慈爱地望着孩子的小脸,拿起绢子擦去他口边的涎水,不觉哼起了小曲。那孩子将头埋在启春的怀中,沉沉睡去。
晚膳后离开信王府,天已全黑。启春亲自送我们到大门口,又命人多拿了几盏羊角风灯分给随行的仆妇小厮们提着,每一盏灯上俱写了一个“信”字。我只带了绿萼和一个车夫,于是启春命在车厢的檐下挂了一盏,辕下挂了两盏照路。与采薇和苏燕燕分别后,我便向西行。
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几点零星的灯光仿佛沉睡的汴城偶然闪现的梦境。远处的支巷中,贴地燃着几团火,被无家可归的人围住了,时隐时现。彤云垂在头顶,连火光亦变得暗沉而宁静。马蹄踏在风灯留下的光晕上,惊破隐隐的笑语和梦呓。不多时便走到了汴河边,静水流淌的声音像母亲哼唱的摇篮曲,抚慰所有白日里的迷惑与疲累。于是我捧着热热的手炉,紧紧裹着一件织锦斗篷,靠在板壁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