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十三章 时乎时来(第4/4页)

颖妃笑意更盛,“别说是我家的姻亲,便是陛下的姻亲又如何?”

昱妃叹道:“究竟是什么罪?”

颖妃道:“这样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好几百口,总有些不法的事情被拿住,理他是什么罪呢?”

昱妃蹙眉,似是不忍再听。颖妃见我在一旁听得出神,便向我道:“玉机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向前走了两步,淡淡一笑道:“颖妃娘娘刚才说到所有的东西都是圣上的,只是暂时寄放在赵家。我倒想起了一句话:‘人居其间,譬诸逆旅,生寄死归,著于通论。’[44]人生尚且如此,况且物件?”遂转眸向昱妃道,“昱妃娘娘实在不必伤感。”

昱妃挽着青莲色的簇花披帛,华锦泛着冷光,弥漫在艳丽的茜色长衣上,有盛极而衰、欲将凋败的无奈。她摇了摇头,微笑道:“怨不得陛下请颖妃妹妹度支钱粮,又请朱大人做女书记。本宫是没有这个能为的了。”

忽听宫门前有内官尖细的声音唱道:“圣驾到!”众人连忙止了说笑,都聚集到照壁两旁。

只见皇帝带着平女御走了进来。众人行过礼,平女御亦向众妃行了大礼。皇帝微微一笑,亲昵地拉起她的手,往椒房殿去了。众人紧随其后。只见皇后身着绛色翟文珍珠袍服,头戴十二花钗等肩冠,脂粉匀得妥帖,全然看不出病色。她亲自带着华阳公主、祁阳公主和女巡龚佩佩在椒房殿外迎接。皇后正要下拜,皇帝忙扶住她道:“还病着,就不要行礼了。”说罢放了平女御的手,与皇后并肩而行,在椒房殿上首的金丝楠木龙凤座上一同坐定。众人在下行叩拜大礼。

一时礼毕,众人献茶。皇后向肃立的人群张望片刻,道:“弘阳郡王已然回宫了吧,怎不见他来?”

皇帝道:“弘阳郡王守陵三年,哀毁过甚,太医说他要静养几个月才能四处走动。朕让他在旧居休养,不必来朝请。待身子好了,就出宫开府。皇后,你说好么?”

皇后一怔,叹息道:“孝经有云,不‘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45]。这孩子,也太心实了些。臣妾也是病糊涂了,竟连这样大的事情都不知道。”说着转头对穆仙道,“一会儿送些上好的参茸燕窝去长宁宫——”

皇帝道:“皇后还病着,就不要操心这些琐事了。”

皇后微笑道:“谢陛下关怀。但曜儿和真阳、华阳一样,都是臣妾的孩子,臣妾理当好生照料。”她的声音虽是有气无力,但语意却是不卑不亢,全然不理会皇帝的不耐烦。

皇帝道:“平女御侍驾也有四个月了,一向温恭勤谨、敏慧练达,朕想晋封她为慧媛,未知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点一点头:“慧媛……陛下赐的封号甚好。”她柔和而飘忽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的脸,隐隐的锋锐似积云中摇摇欲坠的冰凉雨丝。我清楚地记得,“慧”这个字曾在三年前被阖宫众人议论为我的封号,当年皇后还刻意在我面前提起过。

平女御连忙伏地谢恩,皇后依礼教诲了几句。皇帝命小简扶了慧媛起身,又命她侍立在自己身边。华阳见状,连忙带领祁阳、高晔、高晅上前向父皇与母后叩头,大声祝颂。皇后在乳母的怀中看过真阳公主和溧阳公主,称赞了一番,这才道:“这会儿该去向太后请安了。臣妾恐怕不能与陛下同去,请陛下恕罪。”

皇帝道:“那皇后就在宫中好好养病,朕带他们去母后那里。”说罢站起身。皇后也跟着站起,因急了些,有些不稳,穆仙忙扶住。皇后艰难下拜,“臣妾恭送陛下。”

皇帝牵着慧媛的手早已走出数步,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道:“皇后还是快些回寝殿去吧。”

众妃亦拜别皇后,随皇帝去了。正待举步,忽听皇后在我身后道:“朱大人终于回宫了。这些年可还好么?”

众人都散去了,唯剩我与她在空旷的椒房殿直面相对。我缓缓转身,露出最恭顺的笑容,深深拜倒:“劳娘娘动问,微臣愧不敢当。数年不见,娘娘凤仪如旧,风华不减当年。”

皇后虚弱地一笑,十二支珠花一齐颤抖起来。璀璨的珠光凸显她的病色,沉重的花钗冠将她的脖颈压得东倒西歪。她的身体已不能掩饰多年的困惑与冷落在她身上浸染的恨意,这恨意盘旋在心头,展开灰心到枯槁的翅膀。她单薄得像一张被诅咒过的符人,轻飘飘地承载了世间最沉重的冤屈。她定定地看着我:“朱大人也不曾变过。”

我对她的恨就像一头野兽,被牢牢拴住,只能发出压抑的嘶吼。此刻,在我彻底看清楚她冤屈病老的模样后,这头野兽伏在心底最深处睡了过去,发出叹息一样的哀伤呓语。

这一刻,我怜悯她。我和她,熙平和她,两败俱伤。怜悯她,便是怜悯我自己。

我本能地遮掩起这些隐秘的情绪,恭敬道:“微臣虚度三年,惭愧。”

皇后看了看庭院中等我的玉枢,微微一笑道:“罢了,你去吧。”说着扶着穆仙的手,往后面去了。

我刚刚跨出椒房殿,玉枢便拉住我的手,微微颤抖道:“皇后留你说什么?”

她的手心蓦然凉了下来,生出几许潮湿之意。我摇头道:“没什么。寻常寒暄罢了。”

玉枢向椒房殿中看了一眼,目光像被烫了一样缩了回来,现出几点疑惑与惧怕的瘢痕:“皇后娘娘……从前问了我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说着目不转睛地打量我的神情。

我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莫名其妙的事情?是什么?”

玉枢道:“等你闲了就到粲英宫来,我慢慢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