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十四章 我待沽之(第2/4页)
我携起她的手,在玉茗堂中分主宾坐定。献茶已毕,我笑道:“娘娘美貌,世间少有。请恕玉机冒昧,未知娘娘青春几何?”
沈姝道:“妾身是咸平元年二月十二生人,至今虚度一十八载。”
我笑道:“玉机是开宝五年三月初六生人,虚长妹妹两岁。”
沈姝道:“那妾身便斗胆高攀,称呼大人一句姐姐。”
我赞叹道:“不敢当。妹妹青春貌美,圣眷正隆,当真羡煞旁人。”
沈姝欠身道:“妹妹入宫时,姐姐不在宫中。可这几年多闻姐姐轶事,连陛下都数番赞许,妹妹思慕已久。今日得偿所愿,实是快慰平生。”
我淡淡一笑道:“不敢当。闻妹妹谈吐,似是读过书。不知妹妹哪里人氏,令尊大人官居何职?”
沈姝道:“妹妹是越州德清人,祖上以烧瓷为生。家父只是一个小小的窑主,并无官职。妹妹是咸平十六年五月,被德清令选中,由越州太守送入宫中的。家父烧得一手好白瓷,家中吃穿不愁,就请了一位女西宾,读了两年书。入宫后,因我略通诗词,婉妃娘娘便将我留在乐坊抄词填词。只因偶然一唱,才见幸于陛下。”
怨不得玉枢对她有些厌恶,原来她出身于玉枢掌管的文乐坊。我笑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47]
沈姝澹然一笑:“妹妹不过胡乱唱两句罢了,便是练一百年也比不得婉妃娘娘的歌喉。今后恐怕是‘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48]了。”
我一怔,《洛阳女儿行》的最后一句是“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她想说的,其实是这一句吧。却不知,她是叹惋自己宠遇寥落,还是宁愿“贫贱江头自浣纱”?这心思却也堪称曲折委婉了。她没有家世,位分低微,又不得玉枢的喜爱,大约是栗栗自危,所以才来拜见我,多半是想我在玉枢面前美言几句。
见我沉吟不语,她忙命小丫头捧上一只小小的雕花木盒:“听闻姐姐最喜爱青金石,妹妹特备薄礼,些些微物,不成敬意,万望姐姐笑纳。”小丫头揭开盖子,但见是一只鹌鹑蛋大的青金石吊坠,金斑点点,色泽竟不亚于周围缠绕的金丝花,比当年封若水送给我的青金石坠裾还要名贵。
我微微一惊:“妹妹何故送此大礼?”
沈姝道:“这是颖妃娘娘赏赐的,只因妹妹不爱青金石,所以借花献佛,万望姐姐不要嫌弃。日后种种不到之处,还要请姐姐多多提点。”我命芳馨接了,又道了谢。沈姝似是松了一口气,又道:“今日姐姐才回宫,妹妹本不该扰。只因实在按捺不住钦敬之情,只想快些一睹真容,纵恣唐突之处,冒昧无礼之嫌,万乞见谅。”说罢起身告辞。我亲自送她出了漱玉斋,方才回到西厢。
我除去长袄,只穿一件杏黄色的夹袄,摊开薄被歪在榻上歇息。只觉胸口微微一动,睁眼一看,却是芳馨拿着那枚青金石吊坠在我胸前比画。见我醒了,便笑道:“这枚青金石的颜色,倒比从前信王世子送的那套坠裾更正,更比那尊披金童子像好。这样好的宝石,说不定是她产育之时,颖妃娘娘送给她的。一个小小的姝,当没什么好东西才是。”
我将坠子托在掌心,细细观赏上面的金斑:“姑姑看见她穿的衣裳,戴的宝石了么?都是蓝紫一色,大过年却不穿红的,可见她极其喜爱这种颜色。青金石是最艳最正的,她却肯割爱送给我,我倒要瞧瞧她究竟如何有求于我。”我将吊坠擦干净了,放回小丫头捧着的木盒之中,“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49]
芳馨命小丫头将盒子收好,便起身为我冲调奶茶。奶香四溢,心情顿时平静许多。我歪着头看她专注的神情,微笑道:“今日与玉枢相见,倒没想过竟如此轻易。”
芳馨微笑道:“嫡亲的双生姐妹,怎会有隔阂?”说着奉上茶来。
我饮一口茶,若有所思道:“玉枢说皇后曾问过她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可是我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可见玉枢并没有将这些烦心事说与母亲知道。玉枢的性子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这样诡异不通之事,她为何不对母亲说?”说着一抬眼,似笑非笑道,“这件事情,姑姑当很清楚才是。”
芳馨低头一笑:“想不到姑娘这样快就知道了,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不错,当时婉妃娘娘被皇后问得无法,又无人可说,便由小莲儿引荐,将此事告诉了奴婢。娘娘本想将此事写信告诉家中,是奴婢说,熙平长公主和老大人怎会去做这些恶事?娘娘若写信回去,惊扰了夫人与姑娘,来日皇后娘娘知道了,岂不是愈加疑心?愈加疑心便愈要逼问。清者自清,皇后问不出来也就不会再问了。婉妃娘娘这才没有写信回家。后来陛下见婉妃娘娘郁郁不乐,几度相问,娘娘却不肯说。陛下只得命良辰来问小莲儿,这才知道此事。后来便下旨,婉妃除却年节朝敬,可以不必去守坤宫,皇后便再也没有问过了。”
芳馨对我和熙平的事情似懂非懂,似知非知。她说“恶事”这两个字的时候,未必没有试探之心。但她对玉枢如此推心置腹,我深为感动。总有一天,她会知道事情的原委。我感激道:“哪怕姑姑不在我身边,亦能助我。”
芳馨道:“姑娘过誉。”
我拉一拉她的指尖,微笑道:“我心里都知道。”
晚上有宫宴。我坐在妆台前,细细擦拭着当年皇帝赏赐的小银铳。铳口雕着两朵梨花,仿佛要随火力一起热烈地绽放。红木柄上镶着的红玉髓,像永不熄灭的阴线。多年未见,爱不释手。芳馨慢慢挽起一绺用桂花油抿过的长发,不禁笑道:“姑娘这样喜欢火器,当年何不将它带出宫去?幸而这三年漱玉斋不曾动过,不然姑娘回来,还未必能见得到呢。”
我将银弹子塞进了铳管又倾倒在手心,几颗弹子攒成一团,如冰雪化于掌心,倏然温热。豌豆大的颗粒上,却雕满花纹:“这弹子,若装进了铳,发起火来能打死人。若在掌中把玩,最多不过赏人。该赏人的时候不能吝啬,该打人的时候也不能含糊。此一时彼一时,只看身在何处罢了。”
芳馨笑道:“姑娘回宫来,就爱说些奴婢听不懂的话。”
拿起这铳,我总会遐想先帝时候的往事:“我听说这柄铳刚刚造出来的时候,是给安平公主用的。”
芳馨道:“是。当时废骁王将此铳献给先帝,先帝便赐给了长女安平公主。那日在讲武场上,安平弹无虚发,连北燕的使者都赞不绝口。先帝常说安平像自己,因此人们都说,若安平是个皇子,定是要被立为太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