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十九章 蜉蝣之羽(第2/4页)

我笑道:“烟花亦是火药制成,可愉人耳目,这便是‘绚若春花’。火器可伏于水下,埋于地底,历久不发,静待时机,这便是‘火伏若潜龙游于九渊’。”

华阳笑道:“火器竟这样厉害?这样下去,岂不是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我顿时失笑:“火器射程有限,如何能到千里之外?这样就已经很厉害了。”

华阳想了想,忽然肃容道:“这样厉害的东西,必得掌控在有道之君的手中。若在暴君手中,百姓不是只能任人鱼肉,永无出头之日?”

窗外又砰砰两响,我心头一震,半晌答不出话来。虽然前人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舟若成了山,水如何覆?华阳此问,着实可畏。于是欠身道:“玉机愚昧,还请殿下指教。”

华阳又望向窗外,凝神道:“父皇是个明君,百姓不会有这样一天的。”

夜深了,我亲自送华阳公主回寝殿歇息,待她睡着了,方才出来。芳馨道:“皇后病重,这会儿早该歇下了。姑娘陪公主说了一晚上话,也累了。奴婢这就去寻桂旗说一声,咱们回宫去。”

芳馨去了,留我独自站在池边。黑沉沉的池水深不见底,天边的星火扬起,都被吞灭了。庭院中空无一人,椒房殿幽暗如水,只有门房和茶房灯火通明,像许多隐秘而快乐的私语围绕着安然沉睡的病体。手炉早就凉了,寒气袭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芳馨还未回来,却见穆仙走到我面前,行过礼道:“幸而朱大人还没走。皇后娘娘召见,请朱大人移步寝殿。”

我还礼道:“姑姑安好。这样晚了,娘娘还没有歇息么?”

穆仙微笑道:“娘娘说,多年未见,想念得很。又感激大人陪伴公主殿下,所以特意等着大人呢。大人请。”说罢彬彬有礼地退在一旁,请我先行。自从皇后的兄长、后将军陆愚卿杀了父亲,我再也没有单独面对过她。我自是不愿意与她相见,然而她命悬一线,又含冤莫白,我深知,总有这样一天的。子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不恒其德,或承之羞。”[68]

“德”固然要“恒”,“过”也是。

我也顾不得芳馨,只身回到椒房殿。依旧从东偏殿的西北角门进去,幽冷阴暗的走廊尽头,是另一扇门。门的那边,是西暖阁。西暖阁的灯光勉强穿过隔扇,像一位遮遮掩掩、姗姗来迟的美人,撩拨起心底慌乱而虚弱的欲望。我暗暗吸一口气,浓郁的药气迫得我安静下来。倘若我安然从她的寝殿中走了出来,我一定要从那扇门走出椒房殿。

皇后的寝殿比慎妃居住的时节简单朴素,所列不过床榻桌椅等物,并非名贵木材。陈设也只有几样色泽鲜脆的青瓷,不饰金银珠玉。灯影幢幢,皇后身影如山,侧卧向里。长发自枕畔逶迤而下,软软的,散了一地。

我想起咸平十年一个秋天的早晨,我为锦素而来,就站在这里静候慎妃更衣。慎妃的头发乌黑卷曲,粗而且韧,纷乱交错,却生机盎然。也许是我当年身材矮小,总觉得那时候的寝殿比现在宽阔许多。我清楚地记得,因皇帝回朝在即,慎妃的笑意充满期待。正因如此,我喋喋不休的无趣说辞,才能侥幸保留锦素的官位。

七八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皇后的背影裹着朱红色的吉祥如意纹锦被,跃跃欲试的明快色彩与暗沉的环境和浓郁的病气格格不入。那一瞬,我有一种幻念,就像在城门边可以寻到一个意气风发而非“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孔子[69],我揭开被子,皇后就会敏捷地站起身来,露出她在封后大典上端庄美好的笑容,侃侃而谈。

但是她没有。

穆仙上前将长发掖起,轻轻唤道:“娘娘,朱大人来了。”皇后在腐朽锦绣中发出低沉而浑浊的鼻息声,良久方道:“扶本宫坐起来。”

穆仙低声道:“娘娘累了,还是躺着说吧。”皇后却执拗地伸出了手,穆仙只得将她扶起来。

我深深拜倒:“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的胸中发出一声撕裂的轻响,她喘了好一会儿才道了平身,虚着眼睛道:“坐吧。”说罢指一指脚头的绣墩。我上前,与她相对而坐。皇后又道:“穆仙,太暗了。”

穆仙忙领了几个宫人点灯,一时间寝殿亮如白昼。皇后艰难地抬起手,抚一抚散乱的鬓发,似有若无地一笑:“病成这个模样,本不宜见人。只是见到玉机,难免有几分故人心肠。”

她眼窝深陷,目光滞讷,脸颊消瘦,面色蜡黄。一抬手,只见双手肿胀,五指箕张,几乎已经并不拢。见她病成这般模样,我大吃一惊,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穆仙扶起皇后的肩膀,让她缓缓靠在身上,一面为她披上衣裳一面柔声道:“娘娘昨天早晨勉强起身接受众妃朝拜,今早便不该在椒房殿门口吹风,公主殿下也不是头一次跑出守坤宫了。”

皇后从容道:“等一等她,也没什么。”我这才明白,芳馨从守坤宫回来,说皇后在椒房殿门口看宫人除冰。其实皇后是在等华阳公主回宫。穆仙向我感激道:“那些乳母,总不教人省心,若不是朱大人派人来,娘娘也不知道要等到几时。依奴婢的话,要好好惩治一下才行。”

皇后道:“华阳刚强,她既不说,就由她去吧。”

我迅速擦干了眼泪:“微臣有罪。微臣当早些送华阳公主回宫才是。”

皇后微笑道:“无妨。本宫听说,华阳和你谈得很投契。这孩子难得和什么人好,今后还望朱大人能多多陪伴华阳。”

我垂首道:“微臣遵旨。”

皇后转头向穆仙道:“你出去候着,不得本宫的吩咐,不必进来。”

穆仙拿了两个靠枕支撑住皇后的身体,看也不看我,便起身退了两步,一挥手,所有的宫人都退了出去。一时只剩了我和她,这才觉得寝殿太亮了些,白茫茫的像烈日下的荒漠。我的背后出了一片细汗。皇后特意命人将帐幔高高挽起,又在床塌边立了两盏灯。灯光微黄,照出她浮肿的病容,有一种奇异难言的光彩。我心中一沉,说不清是喜是忧。

皇后细细地打量我,微微一笑道:“本宫记得你的身子不大好,时常染病,现下可好了么?”

我恭敬道:“微臣的身子已无碍了。多谢娘娘挂怀。”

皇后叹息道:“究竟是年轻,休养几年,也就恢复如初了。”

我忙道:“娘娘静心养病,也定会痊愈的。”

皇后微微摇头:“已是旦夕之间的事情,说什么痊愈呢?”她胸口起伏不定,锦被滑了下去,露出坚硬肿胀的右腹。她微微一颤,却双手无力。我连忙上前,将锦被扯起,覆上她的胸口。皇后顺势命我坐在她的身边,叹息不已,“当年慎妃退位,也曾病了好些日子。听闻你侍疾殷勤,又常常劝慰,慎妃才能好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