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五章 天何言哉(第3/4页)
在西北我“极熟识”的人?似乎并没有。我和昌平郡王只有数语交谈,根本谈不上“极熟识”。裘玉郎和文泰来我从未见过,不过闻名而已。如此说来,只有高曜。但据朱云所言,高曜是在高旸离开西北以后才到达军中的。即使高曜和高旸曾在西北会面,也不会受高旸指使去冒充“刘灵助”。
我摇头道:“我猜不出。还请殿下明示。”
高旸笑道:“你只猜活人,不猜死人,自然猜不出。”
我奇道:“死人?”忽而想起那一手独特的字体,心念一动,不可置信道,“难道是于锦素?她已经被处死了,还如何——”
高旸口角微扬:“你的脸都白了。莫非你对于锦素心中有愧?为何听到她的名字便如此害怕?”
我哼了一声:“幽冥之事,总归要存些敬畏之心。殿下直言无妨。”
高旸笑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不与祭,如不祭’[77]。你读惯圣贤书的,还没‘祭’,倒先怕起来了。”我移开目光,不理会他。只听他又笑道,“我听说于锦素被处死之前,你曾去掖庭狱见过她?你和她这样交好,为何见死不救?”
我目不斜视,仍不理会。高旸凝视片刻,忽而自笑自叹:“好吧。实不相瞒,其实这个刘灵助便是我。我离开武威城之前,自己拟好封好,交予裘郎中延迟至六月才发往京中的。”
“那字迹呢?”
高旸笑道:“那样的字体,可说开创一派先河,我自然是写不出的。先前我在西北偶尔拾得一本字帖,见上面的字体十分有趣,便留下赏玩了两日。刘灵助的上书便是照着字帖描的。”
“这字帖莫非是……”
“不错,是于锦素在西北闲来无事所创的字体,那字帖便是她留在西北的。若当时没有那本字帖,我还真不知道要如何做这个‘刘灵助’。可惜,这本字帖被我烧掉了,否则传入中原,定然广为文人雅客所临摹,堪比卫夫人的簪花小楷[78]。”说罢摇了摇头,似乎颇为惋惜,“我并非书法行家,但若要我给这字体取个名字……可谓贵、病、瘦、硬,就叫‘错金体’,甚好。你以为如何?”
于锦素死去已近四年,想不到倒帮高旸陷害了自己深爱的昌平郡王,当真讽刺,“错金体?殿下当真有闲心思。”
高旸道:“听天由命,无聊透顶,难免胡思乱想。”
我叹道:“御史中丞施哲已经去西北军中了,我若将这封上书呈上去,圣上必会令施哲前去查问。若寻不到‘刘灵助’,又或根据‘错金体’追查到那本字帖,圣上反而会怀疑‘刘灵助’的用心。”不容高旸插话,我又道,“即便殿下已经烧掉字帖,只要在昌平郡王那里寻到相同的字迹,一样惹人疑心。施哲素来心细如发,殿下千万不要小瞧他。”
高旸笑道:“御史中丞施哲,‘发奸摘伏,有若神明’,不在你这位女尚书之下,我如何敢小瞧他?那封奏疏,我知道必会送到你书案上,我描于锦素的字体也只是为了让你过目不忘。”
我瞟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样惊心动魄的文章,想忘记都难。”
高旸道:“你只要寻个心腹,将那封奏疏重新抄录一遍。到时候就算圣上命施哲拿着奏疏去寻‘刘灵助’,也寻不到一丝线索。找不到‘刘灵助’,一切便只能存疑。固然,五月二十一那日胭脂山是出现了天子气,但谁又能证明五月二十九到六月初二这四日,胭脂山没有天子气?圣上对昌平皇叔一贯不喜,如此一来皇叔绝无活路,而我便可借此脱身。”
我凝视片刻,漠然道:“殿下当真是心狠。”
高旸道:“他虽是我的皇叔,论交情却与路人无异。到了你死我活之际,难道我还要谦让他不成?”
我摇头道:“我并不是在说殿下待昌平郡王狠心,而是待自己狠心。”
高旸道:“我不想等死,只能以死求活。或者说,与其等他处死,不如自己寻死。”
我叹道:“太险了。不过倘若是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高旸道:“倒要多谢我这位任性妄为的皇叔。否则单靠我那两下,啧啧……”
我垂眸一笑:“其实殿下还是少算了一个人,若算上他,殿下的胜算可再多两分。”
“谁?”
“弘阳郡王。”
“高曜?我听说他在东南沿海一带,此事与他何干?”
“殿下离开西北便到了此处,所以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殿下去后,弘阳郡王就去军中巡查盐政了,昌平郡王因走私羌人的青白盐,还被弘阳郡王参了一本。”
高旸一怔,随即面露喜色:“天子气应在未来者,如此,也可说是弘阳郡王应了天子气,对不对?”
我淡淡一笑:“弘阳郡王是最年长的皇子,倘若圣上真以为是他,也可说名正言顺。当下的困局也迎刃而解了。”
高旸笑道:“高曜顺利成章做上太子,你是最高兴的。”
我不以为然道:“他将来做太子还是做郡王,我都至多不过是个正四品女官。更不用说再过半年,我便出宫去了。”
高旸目光一动:“就怕他以为高曜是废后之子,未必属意于他。”
想问的都已求证清楚,我也该走了。于是起身慨然道:“多一个人分担,殿下和昌平郡王就多一条活路。想不到一片小小的云气,一颗长尾星子,竟让人大伤脑筋。”
高旸道:“子曰:‘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79]其实天何尝不言?云气星象,都是天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80],可见天之无情。先师至圣都语焉不详的事,我不学无术,只能听天由命。”
我听了也不觉伤感,宽慰道:“‘祷:告事求福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何其轻松。‘获罪于天’,固是‘无所祷也’,却是‘有可为也’。怎可说听天由命?”
高旸道:“我的‘有为’,却还要你来成全。倘若你不肯将‘刘灵助’的上书重新抄录呈给他,我便算不得‘有为’。”
我哼了一声道:“你这封上书明明是假的,我若代你呈上,便是欺君之罪。”
高旸道:“欺君之罪也是我一人的,与你无干。”
“我深夜来此,再为你重新抄录改变字迹,欺君之罪,我也逃不掉。”
“你若怕,我不勉强。呈不呈上去,全在你。”不待我说话,他又道,“即使你不这样做,昌平皇叔也很难活得成。通敌造反,连太后都无可奈何,倒也不缺这点天象。”
我叹道:“我已答应了苗佳人……其实今夜若非她难产,我也不能出宫来。”
高旸起身,近前一步,温然道:“原来皇叔又帮了我,让我今夜见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