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冬•北平(第8/9页)

颧骨奇特地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赔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宋。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嶙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龟裂泥土中裂生出来的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过得过称赞。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镯。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抽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缠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兀自写着一些心事。十分地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的塞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睡这吧?”

志高正想答话,门外又来个客人,风吹在纸糊窗上,哑闷地响,就着灯火,志高见娘脖子上太阳穴上都捏了痧,晃晃荡荡的红。

“红莲!”

娘应声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里有钱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儿个晚上到哪儿去好呢?也许到火房去过一夜吧,虽然火房里没有床铺,地上只铺上一层二尺多厚的鸡毛,四壁用泥和纸密密糊住缝隙,不让寒风吹进,但总是有来自城乡的苦瓠子挤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贩。声气相闻的人间。说到底,总比这里来得心安,一觉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门了,走了没多远,见那掏大粪的背了粪桶粪勺,推了粪车,正挨门挨户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过去,扔中他的脖子。静夜里传来凄厉的喝骂:

“妈的!兔崽子,小野鸡,看你不得好死,长大了也得卖!”

志高激奋地跑了几步,马上萎顿了。胭脂胡同远远传来他自小便听了千百遍的一首窑调,伴着他凄惶的步子。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在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唉。此事唉,出在咱们京西的蓝靛厂唉——”

志高的回忆找上他来了。

他从来没见过爹,在志高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在?也许死了,也许跑了。这是红莲从来没告诉过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还没改名儿唤“红莲”呢。当时她是当缝穷的,自成衣铺中求来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脚料,给光棍汉缝破烂。地上铺块包袱皮,手拿剪子针线,什么也得补。有一天,志高见到娘拎住一双苦力的臭袜子在补,那袜子刚脱下,臭气薰天,还是湿濡濡的,娘后来捺不住,恶心了,倚在墙角呕吐狼藉,晚上也难受得吃不下饭,再吐一次。

无论何时,总想得起那双摸上去温湿的臭袜子,就像半溶的尸,冒血脓污的前景。

……后来娘开始“卖”了。

志高渐渐地晓得娘在“卖”了。

他曾经哭喊愤恨:

“我不回来睡,我永远也不回来!”

——他回来的,他要活着。

他跟娘活在窑调的凄迷故事里头:

“一更鼓来天唉,大莲泪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一直地唱到五更。

唉声叹气,唉,谁跟谁都不留情面。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说起来,还不是一样:短短的五更,已是沧桑聚散,假的,灰心的,连亲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恨着娘,却又一壁用着她的钱——他稍有一点生计,也就不回来。每一回来都是可耻的。

经过一个大杂院,也是往火房顺路的,不想听得唐老大在教训怀玉了:

“打架,真丢人!你还有颜面到丁老师那儿听书?还是丁老师给你改的一个好名字!嗄,在学堂打架?”

一顿劈劈啪啪的,怀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来,附耳院外。唐老大骂得兴起:

“还逃学去听戏!老跟志高野,没出息!”志高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娘是个暗门子,你道人家不晓得吗?”

“不是他娘——是他姊。”怀玉维护着志高的身世。

“姊?老大的姊?你还装孙子!以后别跟他一块,两个人溜儿湫儿的,不学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关他的事,你们别瞧不起他!”

唐老大听了,又是给怀玉一个耳雷子。

“我没瞧不起谁,我倒是别让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凭力气挣口饭,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还去跟戏子?嘿!什么戏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都是下九流。你不说我还忘了教训你,要你识字,将来当个文职,抄写呀,当账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儿尿,不争气!”

狠狠地骂了一顿,唐老大也顾不得自己手重,把怀玉也狠狠地打了一顿。

骂声越来越喧嚣了,划破了寂夜,大杂院的十来家子,都被吵醒了,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连媳妇儿姑娘们也挨揍。自是因为生活逼人,心里不好过。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满场的彩声。舞了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岁。眼看年岁大了,今天还可拉弓舞刀,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连字也没练好!”

不识字的人,但凡见到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字,都认为是“学问”。怀玉的功课还没写,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上丢人的一架,明天该如何向丁老师赔礼呢?丁老师要不收他了,怀玉的前景也就黯然。

唐老大怒不可遏:

“给我滚出去!滚!”

一脚把怀玉踢出去,怀玉踉跄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头蓄锐待发的兽。怀玉咬紧牙关,抹不干急泪,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头一回把他赶出来。他只好抽搐着蹲在院里墙角,瑟缩着。便见到志高。

“喂,挨揍了?”

志高过来,二人相依为命。怀玉不语。

“喂,你爹揍你,你还他呀,你飞腿呀,不敢?对不对?怕抛拖!”志高逗他。见怀玉揉着痛楚,志高又道:

“不要怕,你爹光有个头,说不定他是个脓包啊——”

“去你的,”怀玉不哭了,“还直个劲儿跟人家苦腻。我爹怎么还呀?你姊揍你你还不还?”

“我姊从来也不揍我。”志高有点惆怅,“我倒希望她揍我一顿,她不会,她不敢……”

“刚才你不是回去吗?”

“我回去拿钱。”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黄包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