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12/24页)

丹丹也没想到说打就打,还下卯劲,只好打圆场:

“好,仇也报了。我不生气了。”

心底倒是十分不忍,慌乱,嗳,怎的真打了呢?撅他二十句不就完了吗?

当下,二人便言归于好。

丹丹忘了追问怀玉瞒人的事儿了。只把半湿的长发,给扎成紧密辫子。等干透之后,又是上场作艺的时候了。生命系于千钧一发之间,于她也是等闲。

志高二人闲坐无聊,在院中就丹丹的长发来打话,方知她打七岁起,十年来也没修剪过,由它长着。天天地扎。天天地吊。

“这营生真不好,天天把脸皮往后直扯,日子久了,脸皮都扯松了,二十岁就得打折子。唉,这么年青的花就谢了,唉,好苦呀!”志高夸张地欷歔。

丹丹强了:“苦什么?好花由它自谢!”

“什么叫‘好花由它自谢’?”

“谁知道。反正是我好不好,用不着你们担关系。”

“这话可就不算是你说的,听回来的对不?”志高道。

“对呀,落子馆里听回来的。”

怀玉没什么话说,只顾游目丹丹这杨家大院,虽则是简陋而又杂乱,但那木窗上,也糊上了冷布,还挂了旧竹帘子呢,日头上了,云天朗朗,麻雀自檐头跳下来觅食。檐下种上一两架藤萝花,看上去甚是繁茂。早春的花缨还是嫩绿,慢慢才变了颜色,到了盛夏,阳光照耀下,它一串串、一簇簇,放出昏暖的香,淡紫的、牵缠的小花,蜜蜂在上头乱飞。忽见金光一闪,原来有极小的蜘蛛拖着极细的游丝,自架上坠下来,闪耀在日影中……岁月便一闪一闪地,过去了。怀玉昏昏暖暖。

北平一年到头少雨,不过在夏末,雨水总是淋涔不断,几乎一年的雨,都集中到这两个月来了,来势汹汹,下水道不及疏通,便到处聚水,胡同里、院子里,常是一个个的小池塘。

如果那雨是午后才下,不消一会定是雨过天青;但若是一早便下的,多半会下足整天。

才开摊子不久,西北天边一丝雨云,凉飙一卷,马上发作了,雨开始自缓而急。天桥因这一阵雨,各地摊子不得不散,有的赶紧回家去,有的拎了家伙,找个地方避雨去,便聚到落子馆。

行内的几伙人,不免于此坤书茶馆中碰上了,苦笑着打个招呼:

“辛苦了!唉,看这雨,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天桥一带有很多茶馆,清茶馆、戏茶馆、棋茶馆、书茶馆。

客人都是茶腻子,或有来饮茶消磨时光的,或有打鼓儿的来互通收买旧货情报的,或有来放印子钱的……不过更多是没业的,沏壶茶,吃点大八件、糟子糕、糖豌豆,就着桌上长方条画上棋盘的薄板来对弈,纸上用兵。

忽闻一轮急鼓,敲击动了一众神魂。

这些个失意的官僚、老去的政客,或人海中微末不足道的百姓,一齐扭过头来,看这“聊聊轩”中小小的台子,一幅画板,绘着漫卷祥云,上面又贴了张告示,不知是什么告示,只见得“风、火、毒、热、气”等五个大字,每个大字,下面又有四个小字,反正都是说道茶的好处。

唱京韵大鼓的是凤舞。穿一袭月白洒灰、蓝花的土布旗袍,不烫发,梳个髻,耳畔是一颗眼泪似的珠坠子,三十来岁。才一上场,拿起鼓箭子,急攻密敲,配她的是弦子,一时间,全场马上屏息了。

怀玉跟爹也是半湿了衣衫坐在茶馆靠西,来晚了,座位很后。

凤舞的大鼓书词是“隋唐演义”。一自隋主根基败坏,冷落了馆娃宫、铜雀楼,沦落至寂寞凄凉的田地,猛地风雷乍响,英雄豪杰改朝换代……她唱了:

“繁华消息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驽骀群。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英雄早致君。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总是这样,从一声轻叹,开始了另一回合的是非功过。真命主、狠英雄、奇女子、奸小人……情义纷纭,魂游三界。把一本蒙了薄尘的演义本子,檀口一吹,漏出一隙净土,仔细诉说从头。

唱的是家国恨,儿女情,有刚有柔。凤舞最擅长的是颤音,即使是多么汹涌繁华的事儿,到了她口中,最末的一句,便总是盛极而衰,缘尽花残。只一个鼓箭子,一副竹板子,是男是女,亦忠亦奸,千秋百世集于一身。

怀玉爱听的,是“他”唐朝故事。志高不喜欢,“他”的宋代,全是忠良被害、佞臣当道、帝主苟安。

一段唱罢,茶客都给一两文,也有戳活儿,额外加钱。

苗师父着丹丹递与事先兑换的小竹牌。她站起来,怀玉才见着。二人指指天雨,作一个无奈的落道的表情。

隔着茫茫人海、袅袅茶香,怀玉只见到丹丹。她连皱眉都跟其他人不同。怀玉怨天的表情,渐渐不可思议地转化成一朵笑容,他看着她,也实在太久了——幸好她不知道,怀玉待要把目光移开,万分地不舍。唐老大拍拍他:“你干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台上的凤舞姑娘,又开始了另一段,不知如何,是这样的一段:

“……好花应由它自谢,雨滴愁肠碎也。美哉少年,望空怀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

哦,原来丹丹偷了落子馆“红梅阁”中的词儿。想这李慧娘,乃平章贾似道之妾,随船游西湖,偶遇书生裴舜卿,李失口一赞“美哉少年”,贾妒恨中烧,归府后立斩李慧娘于半闲堂,又诱裴生入府,困禁红梅阁,伺机暗杀……不过少年恋慕,一一便遭了杀身之祸,好花由不得自谢,总是受摧残,难怪连鬼也在嗟怨。

凤舞唱这大鼓,换了另一种柔肠回转的腔口,缠绵而又远送。让听的人总在自恨,好花,要护呀。

余音又被风雨吹送至茶馆檐下了,避雨的也有卖布头儿和绢花纸花的,也有卖烟叶的,很细意地护着他们的货品,情愿自己身子遭点雨打,也不肯让生计受湿。

有个剃头挑子歇着,一头是火盆,上面放着铜脸盆热水;另一头是个带抽屉的小长方凳。剃头的正跟一个人在议价,那人道:

“你闲着也是闲着,剃个头,给你一半的钱,好吧?你看,反正下雨天,不肯就拉倒!”说着说着,他也只好肯了。

那人一屁股给坐到凳子上,翘了二郎腿在抖,待剃头的在小抽屉中拿出剃头刀和木梳子来。

顾客转过半脸来由人动剃刀,原来是志高。很得意,才半价,七八个铜板,真是捡便宜了。

一场苦雨,大概会直下到黄昏。撂地摊的,一天就白过了。挣不到几个钱,也得付租金。

远远望去,灰濛濛,雷走远了,风也弱了,但雨并没有止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