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春•上海(第9/11页)

这样地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来,便骂道:

“你虽然救过我,不过对我也不怎么好!”

“也不全为是你。在那种情形底下,谁都一样。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说不止一次。自杀又不是玩的——”

“你先说是为了我,我才跟你说话。”逼他认了方从详计议,娉婷比较甘心。

“是——”

“好了,我满意了。不过我今天不说,改天再说。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礼物出来,一个长型的盒子,拆开一看,是管自来水笔。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们上海,什么都是‘自来’的:自来血、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笔……”

“你什么时候‘自来’?”她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怀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发觉,原来她的眼睛实在是棕红色的——与那晚的灯影无关。

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她原是多么地高傲,谁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萦绕的,已经不止是对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娉婷,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派,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打发了三人,由她们三人争夺一个签名好了。她瞅着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时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亦新奇、亦温柔、亦悲壮。珠连玉缀,掩映增辉。”在她的剧照下,自是歌功颂德:“她,是电影圈的骄子!她,是艺术界的宠儿!”

今晚上的是“华灯”。她演一个被恶霸霸占着的妓女,为了孩子的前途,华灯初上之际,便倚在柱下等待过路的男人。每隔一阵,字幕便一张张地出来了:“人生的路是多么地崎岖!母亲的心是多么地痛苦!”

电影是无声的。

观众也是无声的。

在光华大戏院的楼座,怀玉从未设想过,他正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而她的另一个故事却又在眼前——是不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有点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还不过拿着她的一张相片吧。世事甚是莫测。

“华灯”散了戏,段娉婷道:

“到什么地方吃饭好?”

怀玉强调: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过这一顿,我是一定要作东道的——去一个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红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马上变了主意,“原来是想让你尝奶酪鸡跟洋葱汤……呀,有了!”

结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荤烧。这店子卖鸳鸯鱼丝、鲗鱼冬笋、八宝金鸡……全都是“虚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团装扮成肉。

怀玉笑:“上海人花样真是多,连吃素也不专心。这虾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说是真的。”

“你权且把它当作虾仁来吃,假的就变成真的了。吃,对不对?”

“——对,果然是虾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戏份。段娉婷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爱镜头吧,那个人,别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当众推他个四脚朝天。哼,我还自杀呢,真是!戏就是这样。先恨了他,过几天,再补一段爱他,感情是跳拍的,简直不正常!”

牢骚发过了,自素食店出来时,二人正待上车,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一怔,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静夜中有点讶异,未几,即绝尘而去,没有反应。段娉婷认出来,依稀是史仲明。

她问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陆文龙。双枪陆文龙。”

怀玉回到五马路的下处,已是十一点多了,李盛天还没歇,只问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

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丁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没有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嘟囔: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枪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屁精’,回头……”

怀玉执笔写起家书来。报平安,报上座,都是喜孜孜乐洋洋,直写到演好了戏,也收到红包礼物,就止住了。

执笔如执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笔执着他的手。兴奋而罪恶地,隐瞒了。她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

哦,完全是因为那杯从来都没喝过的咖啡,苦的、甜的,混沌初开。真的,这东西够呛——怀玉便一夜对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诿于咖啡上,显得十分无辜。

此刻的金啸风,也了无睡意。

澡堂本来到了十一点就上门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楼依然灯火通明。他来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池孵了好一阵,蒸汽氤氲中,他更抖擞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个老门坎,就连他的连裆码子也都一并受了牵连。那个所谓海上文人,在报上挖苦了金先生获颁的“禁烟委员会委员”名衔,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馆吃西菜,吃罢出来,两个巡捕房包探就在门口将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钞票,每张钞票上,都盖上了金啸风的私章。金先生也出来顶证,说是敲竹杠,当场交的款子。巡捕见了真凭实据了,便带到局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