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22/23页)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姊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身畔陪了新郎倌似的男人,轻怜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见一声长鸣。七时十五分,火车开动了。怀玉还没来。

丹丹记得是怀玉管的车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时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约失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来。

这样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块。现今分明了,大胆而迷惑地,作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觉到一种比他俩相加起来还更大的劲头儿,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热,旁若无人,目中无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时三十分,她疲倦了,开始有点骚乱,只把皮毛领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换过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无心一顾。

她烦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来。一声长鸣又带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车了。直至有个披黑长大衣、戴着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装作不在意,等他来负荆请罪。一开口,原来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话跟你说——唐怀玉不来了!”

丹丹只觉一阵地暗天昏,心灰志堕。

剧烈地疼。

剧烈地疼。

这种疼痛是突袭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钻,打眼睛钻起,钻进鼻腔,撬开喉头,直插五脏六腑……

熊熊地燃烧,双目干涩、滚烫。怀玉只觉有种怪异的惨呼,自他牙关窜出。完全不经己意,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发疯似的,重重地东西跌撞,太重了,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只是脸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绷紧。不住地哆嗦,浑身战抖、发冷。

发生了什么事?

紧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渗出血痕来。

只听得紧弦急管在头脑里轰鸣,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尖刮的粗钝的,头脑快要炸开,涌出血泉。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他连那下毒手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如何还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怀玉丑陋而疯癫地翻滚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红尘,一脸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双眼睛,生生烧瞎了。

自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每一回,几乎是直跳起来。

奋力张开眼睛,张至最尽,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么着力,眼眶为之出血,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见不到。

怀玉发出可怖的叫声,双手叉捏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愤怒得红通通,不断地喘着气,像是一头陷于绝境的黑马,谁碰它一下,都要把对方一脚踢死。

忽地,一双温柔绵蜜的玉手,便来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阵软语:“唐,唐,我们到杭州来了。你听,下雪的声音。雪下到断桥上了。”

下雪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怀玉顿觉他的耳朵比前灵敏了,不但听得雪下,也听得泪下,遥远的泪。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谁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里,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每个箱子有二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昧。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

这种是外国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没喝过,听说在清时,唤作“荷兰水”,很贵。而这可口可乐,年初刚来上海设厂制造,大家开始学习享用它。

丹丹一瞥:

“瓶子颜色多像双妹嚜花露水——”

“这可是摩登饮品。年初他们设厂时,说上了轨道,给我送几箱来,等到现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样了,亏这可口可乐厂的东主,还是给这面子,深究起来,反倒有点讽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么?倒情愿喝酸梅汤。”

“北平的酸梅汤?”

“是。一到热天,就到琉璃厂信远斋喝冰镇酸梅汤。青铜的冰盏儿,要打出各样花点儿来。”她用心地详尽地说一遍。

“念着家乡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乡。”

“哪里才是?天津?济南?石家庄?郑州?苏州?——杭州?”

金啸风随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轻轻摇首:“哪里都不是。”

“要哪里都不是,干脆耽上海好吧?上海滩可没亏待过你宋小姐呢。”

“对,我要习惯把上海当家乡了。”

“那不如先习惯喝可口可乐。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中国,要有啥新鲜,总是上海占了先机,还轮不到北平,或者什么苏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只顾专心把玩着手中一瓶可口可乐,手指随着那白色的英文字纠缠着,一圈一圈。

金啸风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颈项上,也在打着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问:

“我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一点。”

“你看着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范。

金啸风不管了,就强捧着她一张小脸,正正相对:

“适时应世,是我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过一阵,当我东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对着他的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就把缶拉缶七的东西处理掉,迈着四六步儿,不慌不忙地又来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闪闪眼睛,浅浅一笑:

“今天不谈其他,先喝一点摩登的饮品。我去给你斟来满满一杯。”

“不,一开瓶,就麦管可以了。”

“——我给你倒进杯子里头,好喝点。”一旋身,她便进厨房打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