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16/33页)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不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过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地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道:

“……”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谁说我要走?”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亿万斯年,自言自语,你明知这种日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让你留。但,许仙是我的。”

运蹇时乖,我垂头丧气。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她赢了。

一到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恹恹。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盹着了。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素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菖蒲符箓。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见他来,趁机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唔——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

“师父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贫僧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

法海问:“施主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父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千年白蛇精。”

“她还有个妹妹。”许仙没忘记我呀。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

“——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这正是她厉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这简直要我的命。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拼尽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我就把法海与许仙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有孤注,掷抑不掷?

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几乎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

见她不动。我又劝:

“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为难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无所遁形了。”

素贞还在犹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