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23/33页)
“不要心软不要心软。”
“小青,不若我俩走吧?”听得许仙这样胆大妄为,迸出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走?”
无限惊疑。
我问他:“走到哪儿去?”
不待他回答,再问:“走得到哪儿去?”
“不必担心,天下之大。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与我走,我不是不快乐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雳地绽放。
天下之大……
——但他说什么?他说到“我们也可带一点银子”,谁的银子?素贞的银子!
这个男人,我马上明白了。是各种事件令他成熟、进步。他学习深谋远虑,为自己安排后路,为自己而活。他开始复杂——也许他高明得连素贞也无法察觉。
难道他私下存过银子?
他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发妻,异日一样可以这样对待我。
嘿,男人……真是难以相信的动物。
我跟他距离那么近,一瞬间,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倾心献身的许仙。
我的眼睛闪出抗拒的绿光。
“我错看了你!”
“什么意思?”
“——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我无限悲凉,“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我俩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惨痛。
许仙由得我发泄一通。
“哈!”许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脸色大变。如身陷于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他道,“你们根本低估了人类的能力,人类最会保护自己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真的那么笨,以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荡。恐怖地:
“你……你在什么时候知道……”
“我渐渐地知道了。也许是——我并不相信这样毫无要求的爱情。小青,你爱我,也是有要求的,对吗?”
“我不爱你!”
“随你吧。”他有点受伤,只好用不屑来武装自己,“你不过是一条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却又骄傲地放弃了。不识抬举!”
他改颜相向。
嘲弄更浓。嘴角溅出一丝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因着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观我们对他的痴恋争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训。整宗事件,他获益良多,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简直是财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掴他一记。他飘逸地退开了。
笑靥轻浅。把我俩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为我与素贞冤枉的爱情,痛心疾首——他因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后,他会到什么地方去?他舍得到什么地方去?他吃定了两个天下间最笨的笨女人。
“你滚!”我向他怒喝。我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小青,你赶我走?”
“滚!以后别再在我们跟前出现!”
“你肯,”许仙道,“素贞肯吗?”
我无语,瞪着他。
“看来,素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样,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我们没有欠对方什么,我对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绝我——”
我转身飞跑,不要再继续下去。
途中,有贤妻良母在喂她们儿子吃“猫狗饭”,这是苏州人的习俗,为怕儿子养不大,常把喂饲猫狗的吃食,分一点给他们,迷信他们会像畜生般好带好养。
我漫无目的地奔逃,一脚踢翻小钵的猫狗饭。一脚踢翻苏州人的习俗,凡人的迷信。
背后犹传来小孩哭喊,母亲叫骂。她们都不原谅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贞的孩子。
素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猫狗饭的幸福平和日子过?
不,我不可以在素贞面前戳穿这假象。
我情愿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数十年过去,只如夜间一声叹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掇,小心镶嵌,不露痕迹。在人间当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贞快乐。
我要追及许仙。回头追及他,请他保守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这有什么难?原打算头也不回——那么窝囊,为了我姊姊,回头了。不旋踵,撞到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男人。
法海盘膝横亘在我跟前,我一见这好管闲事的秃贼,恨意冒涌如头发一般密丛丛。我骂他:“好狗不拦路!”
“阿弥陀佛!”
法海以红漆禅杖,雄伟傲岸地拦住我去路。
这样的一个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浑身有慑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么意思?”
“雨点落在秃头上,真巧呀!”
“呸!什么地方都遇上你这秃贼,好不气人!”气不过,连珠发炮,“我找我家相公,与你何干?你再多管闲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断!”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视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没多大一点。来呀,来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么高大,那么精壮,若站起来,一条汉子,连影儿也会把我压扁,何况,谁知他底细?谁知他道行?
我万不能轻敌,他可不是那轻易被解往云南去的小天师。
我不敢妄动。
眼珠儿一溜。
虽然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癞蛤蟆,活着讨厌,死了还吓人,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便装扮楚楚可怜。
“——我,说说罢了,你那根禅杖,那么重,我怎有气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弥陀佛!你俩回去吧。”
“什么?”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俩一条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数百年,炼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训我。
“不回去怎么着?”
我正暗思一种比较奏效的方法来应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