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 秦代(第6/8页)
冬儿一下拆散她头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继抖落,她用力向后一抖,长发在氤氲中陡地飞扬。头仰起,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豁出去……
她缓缓躺卧在那张锦被上,蒙天放整个人覆盖上去,像个保护者。
他身下的冬儿,是头惊弓小鸟。
但没时间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孽,他们融成一块,如饥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像飞升的丹药,不安分地颤动。
黑发交缠着。
她臂上的“守宫砂”,不知何时,无言冉退……
炉火映照在冬儿雪白的肌肤上。她用一个篦,把黑发重新盘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会之后的妩媚。
他从不发觉,她是多么地妖娆,看得有点痴呆。
冬儿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转,开始也为他梳头——先将头顶长发束一单台圆丘双鬟小髻,然后用篦将额前和两鬓长发梳向脑后,由脑后分作六股,编成板状发辫,中间卡一发结,辫的上端打一“×”形的绳结。
梳好了,把他扳过来,二人一直对望了很久,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测。
不相信这是真的。
冬儿把蒙天放一根长发拈起来,与自己的一根长发连在一起,就炉火烧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这就可以白头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儿温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认为方士之术都是荒唐么?”
情到浓时,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见到一个阴影——
冬儿惊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还是矫捷地闪身走了。
冬儿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后一声暴喝:
“你干什么?”
冬儿神色仓皇地道:
“——给丹炉鼓风。”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应,心惊胆跳。
徐福来至鼎前,珍重地拈起一颗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炼成了!真是阴差阳错!”
他带着秘密的喜悦,把惊魂甫定的冬儿招来。丹药拢在袖中。
“冬儿你看,迎着炉火,金光闪烁;拢在袖中,自发五彩。这‘九转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献给陛下,我们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悉。”
冬儿不明所以:
“为什么?这可是个大喜讯。”
“嘿,丹成了,我们还走得成么?”徐福正色地道,“别误事,从今天起,你不准离开我半步。不得再胡来!”
他把宝贝置于小锦盒中,揣在怀里。冬儿若有所思,苦无良计。
诏书已经颁就:
“朕,今令齐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于七月初七日午时,东渡求仙。楼船五十,停于河边。全数须于初六晚齐集上船候命,待得黄道吉日吉时,作法启航入海,不得有误。奉天承运,始皇帝即位第廿八年夏,于咸阳宫。”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顿。
徐福与五百童男女,携备五谷粮种,人车列成一望无际的队伍,如长龙蟠缠半山,风吹白衣,飘飘乱举。童女们都戴着一顶细草织成的帽儿,垂下一重轻纱,掩映着音容。每人一个香囊,散着去国的余韵。
楼船五十,由数千民夫拉纤至浅滩,它们高耸着,巨大的身躯,异兽一般吞噬着远渡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雏儿。
孩子们都有点好奇,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但都乖乖地服从皇帝的命令,谁都没想过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寝,一个挨一个,等待次日启航。人人都一样。
但,冬儿已不一样了。
隔了重重险阻,又届生死离别,凭着楼船的雕栏,远望河边。
驻扎在河边的蒙天放,镇夜护船。部属都敬佩他的尽忠职守。
他们怎会想到,始皇帝宠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分内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将是天涯海角,相会无期。还没有走,已经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摇摇头,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东流而逝。
仗剑挺坐,脸上不肯再有表情。只余一股忠勇。就让一切过去吧。
冬儿在楼船上,看不见他,但觉每一个影绰的黑点,都是他。
真的要走么?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测。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栏旁,像踩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脱了丝履,珍重地系在腰间。夜更浓了,无人发觉,她把心一横,企图跳进水里去。
正准备逃走,蓦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掩着她的嘴,强拖进楼船中。
挣扎间,一只丝履丢了。
它没沉,只随水漂至河边。
蒙天放蓦见,四看一片死寂,那丝履,凄婉如一声呜咽。他也珍重地纳入怀里收好。
徐福把冬儿拖至睡榻旁,晓以大义:
“怕死么?”
冬儿摇头,泪盈于睫。
但她无法把这秘密告诉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东渡的,自己一逃,数目不对,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儿警觉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宫砂”的位置。她的收获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他一早就洞悉人间有这样的一些债项了,只语重心长:
“我什么都不管,只要放棹东洋,逃离魔掌,觅地安居,繁衍一支后裔,才是偷生上策。”
见她不语,又劝道:
“冬儿,不要自私,要为大局着想。”
大局?
她一夜之间成长了,成为大人以来,始发觉是这样地凄怆。为大局着想,她就得放手,然后与一群没有血缘的人,到陌生地土,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个“大局”干么?
一个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扰得如何听得进去?
只好佯睡。也许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见她安然睡好,便欷歔离去。
也太难为有情儿女。
冬儿在步声远去之后,微微张目,打开一条缝,他走了。她手中捏紧一个小锦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