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 第二章(第27/28页)

渡边哈玛子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阕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

支那の夜 支那の夜よ

港の灯り 紫の夜に

……

她繁华绮艳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火般红

我们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事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掏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日,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国”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春三月的东京。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惯常扰攘的天空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上面缀满绯红色的樱瓣,层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含愁带恨。

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倒。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呀。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桠,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蹒跚地跳下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喃喃,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绯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蹑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退,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敌不过岁月,刚如武士刀,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欷歔:

“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芳子自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嗅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唤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霁。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皙,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贲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未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