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梦 哑妻(第7/9页)

珍重

依依手上

第三封信

静言:

回来好吗?我以前诸多不对,请你原谅,你不是无情寡义之人,想不会置我们母女于不顾。家中人口复杂,母女两人,身负残疾,生活至感困难,想你必能体会,请念往日恩情,早日归来。

近来每每深宵不寐,往事依依,如在目前,犹记得执手偎于窗畔,题诗“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事否?不知今日今时,“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者为阿谁?

思君念君,问君知否?

珍重珍重

依依

第四封信

静言:

一年容易,今晚又是除夕了,还记得初婚第一个除夕,守岁至十二时之后,两人躲在卧室吃火爆栗子之事?今晚,是谁在给你剥栗子呢?

家是这般可厌吗?还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羁绊着你?

什么时候回来呢?记住:“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到长风沙!”祝

依依

第五封信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第六封信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第七封信

静言:

爹的病不大好,请早日回家,我准备给你买一个姨太太,一定会让你满意。

雪儿想爸爸,回来吧,她总是你的骨肉,是吗?

珍重

依依

第八封信

爸爸

妈妈想你,我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个洋娃娃,好不好?

妈妈教我作诗画画,爸爸你回来了,我作诗画画给你看。恭请

福安

雪儿敬上

一声拉门的声音惊动了柳静言,他放下信笺。地下的孩子跳了起来,雀跃着跑到玄关去,嘴里嚷着:

“妈妈回来了!”

一个提着菜篮的、年轻的日本女人走了进来,梳着高髻,穿着和服,露着白晳的颈项。她看到柳静言在看信,就发出一声低喊,跑过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着柳静言,喊着说:

“你又在看那个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国去吗?你不要回去,我肚里又有了!”

“别愁,”柳静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绫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带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妈妈要靠我呀!”

“我们寄钱给他们。”

“不行不行,他们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国去!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是真的要走吗?”

“当然不是。”他安慰地说,望着绫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就为了这对眼睛,他会喜欢了这个女孩子,这眼睛活似一个人:那个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这一刹那,依依的影子如此鲜明,如此生动,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问地望着他,仿佛在问:

“你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

柳静言离家十年了。

这天,一辆汽车停在柳家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下了车,在他身后,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跟了下来。这男人在那黑漆大门前足足站了三十秒钟,才回头对两个孩子说:

“小彬,小绫,跟我来!”

他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走到门口,碰了碰那两个大的铜门环,两个孩子好奇地望着那守门的石狮子,女孩用柔柔软软的声音说:

“两个大狗!”

“不是狗!”男孩说,“是狮子!”

门开了。门里的守门老王呆了呆,大叫了起来:

“少爷呀!是少爷回来了!来人呀!少爷回来了!”老王一面叫,一面往回头跑,扯开了喉咙喊,一时,下人们全涌了来。柳静言把两个孩子牵了进去,平静地和每个下人打招呼。三位姨太太现在只剩了两个。柳逸云已于一年前过世了。现在,大姨太和二姨太都闻风而来,二姨太尖叫着说:“静言,真的是你回来了呀!”

大姨太则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着那两个孩子。柳静言对孩子们说:

“小彬,小绫,叫大姨奶奶,二姨奶奶!”

孩子们羞羞怯怯地叫了。大姨太说:

“噢,真可惜,我们老太爷没见到孙子,到底我们柳家有了孙子了呀!事先一点儿信都不给我们!”

突然,柳静言感到眼前一亮,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聘聘婷婷地走了过来,垂着两条乌黑的大发辫,穿着一件月白绫子的旗袍,一对翦水双瞳,眉目如画。一刹那间,柳静言以为是更年轻的依依,但,马上他明白了。他冲了过去,不能克制自己的冲动,喊了一声:

“雪儿!”

雪儿凝视着他。他用两手抓住了她的手,怜悯地、疼爱地看着这张美丽的脸,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雪儿!”

雪儿望着父亲,然后垂下头去,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下写:

“你是我的爸爸?”

柳静言点点头,雪儿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写:

“爸爸,你想死我们了!”

写完,她丢掉树枝,满眶热泪地对父亲扫了一眼,就跑进去了。这儿,下人们正把车子里的行李搬进来,又围着小彬小绫问个不停。雪儿进去没多久,依依颤巍巍地来了,她站在那儿,笔直地看着柳静言。柳静言走过去,也默默地望着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保持以前的美丽的,是那对眼睛,但是,由于盛载了过多和过久的忧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在下人们的环视中,柳静言无法向依依表达他的心意,只能对她笑笑。招手叫过两个孩子,对孩子们说:

“这是妈妈。”

两个孩子以怀疑的眼光望着依依,小彬甩了甩头,傲然说:

“不是的,她不是妈妈!”

“叫妈妈!”柳静言命令着。

依依打量着两个孩子,然后询问地看了柳静言一眼,柳静言做了个手势,表示这是他的孩子。依依点点头,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转身向里走。柳静言注意到她转头的那一刹那,已凝住了满眼泪水。他无法分析她流泪的原因,是因为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天晚上,柳静言和依依在灯下有一番很长的笔谈。孩子们都睡了,夜静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园里有月光,有虫鸣,有花影,有风声,这就是柳静言在国外十年中,几乎日日梦寐以求的环境。在这次笔谈中,柳静言告诉了依依他在国外的事,绫子的事。依依只写了一句:

“她很美吗?”

“是的。”柳静言写。

依依不再写,柳静言看着她,她的脸色木然,多年的折磨,好像已经训练得她喜怒不形于色了,他简直无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么。他写: